如说修行”网上佛学院

净修院       禅修院       修学园地

王阳明传

(原名:《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》)

冯梦龙 撰

湛然 注

 

一代英豪,万世楷模。

真四不朽:立德,立功,立言,了生死。

彪炳青史,千古圣雄。

 


楔子

四、动心为耻

八、龙场悟道

十二、生擒宁王

一、状元父亲

五、自号阳明

九、教授良知

十三、御驾亲征

二、少年时代

六、直谏罹难

十、南赣剿匪

十四、封爵平乱

三、立志圣贤

七、智逃追杀

十一、宁王谋反

十五、此心光明


 

〔靖(jìng)乱〕平息祸乱。〔冯梦龙(1574-1646年)〕明代文学家、戏曲家。南直隶苏州府长洲县(今江苏省苏州市)人,与其兄画家冯梦桂、其弟诗人冯梦熊并称“吴下三冯”。他最有名的作品为《喻世明言》、《警世通言》、《醒世恒言》,合称“三言”,是中国白话短篇小说的经典代表。阳明先生去世于1529年,本书作者冯梦龙出生于1574年,其间相隔仅45年,是同一时代的人。

【注】本书中的各标题,是注者为便于阅读而添加。

楔子

诗曰:

绵绵圣学已千年,良知二字是真传;

〔绵绵圣学已千年〕绵绵不绝之圣学已经传承一千多年。〔圣学〕圣人(孔子)之学。

〔良知二字是真传〕阳明先生云:“我此‘良知’二字,实千古圣圣相传一点滴骨血也。”(《王阳明全集》)〔滴骨〕以血滴骨认亲,引申为得其嫡传。 〔良知〕《孟子·尽心上》云:“所不虑(没有人我、亲疏、毁誉、得失等等的考虑)而知者,其良知也。”意思是:未被染污之本原道德意识即是良知,它能够正确地判断是非善恶 ,是客观、公正、如实之知。(详见《论格物致知》

欲识浑沦无斧凿,须知规矩出方圆。

〔欲识浑沦无斧凿〕欲要悟得先天无善无恶之本体。〔浑沦〕混沌。〔无斧凿〕即“无斧凿痕”。没有用斧头、凿子削刻的痕迹,喻其完全天然自成的境界。

〔须知规矩出方圆〕就必须知道,要用圆规和矩尺才能够画出正确的圆和方。喻指必须要以良知来辨明是非善恶,统率自己的身(行为)语(言语)意(思想),如此修心(修养心性),才能够悟得无善无恶之本体。〔规矩〕圆规和矩尺(又名曲尺,木工用来求直角的尺)。

不离日用常行内,直造先天未画前;

〔不离日用常行内〕不离日常生活和工作,随时随地修心(常行内)。

〔直造先天未画前〕直抵心的本原状态,即复还本体。(关于“复还本体”,详见《天泉证道记(注)》

握手临岐更何语,殷勤莫愧别离筵。

〔握手临岐更何语,殷勤莫愧别离筵〕握手临别要叮咛的话是:你们要勤勉地修心,切莫辜负了这次聚会和赠言。〔临岐〕本为面临歧路﹐后亦用为赠别之辞。


这首诗,乃是国朝(本朝;本书作者冯梦龙与阳明先生都是明朝人,因此说“本朝”)一位有名的道学先生,别(告别)门生之作(在《王阳明全集》中,此诗的标题是《别诸生》)。那位道学先生,姓王,双名(名字是用两个字组成)守仁,字伯安,学者称为阳明先生,乃浙江省绍兴府余姚县人也。

如今且说“道学”二字。道乃道理,学乃学问。有道理,便有学问。不能者,待学而能;不知者,待问而知。问总是学,学总是道,故谓之道学。且如鸿蒙之世,茹毛饮血,不识不知。此时尚无道理可言,安有学问之名?

自伏羲始画八卦,制文字,泄天地之精微,括(探究)人事之变化,于是学问渐兴。据古书所载,黄帝学于太真,颛(zhuān)帝学于录图,帝喾()学于赤松子,尧学于君畴,舜学于务成昭,禹学于西王国,汤学于伊尹,文王学于时子思,武王学于尚父,成王学于周公。这几个有名的帝王,天纵聪明,何所不知,何所不能?只为道理无穷,不敢自足(不敢自以为满足),所以必须资人(借助他人)讲解,此乃道学渊源之一派也。

自周室东迁,教化渐衰,处士(隐居不仕之人)横议(恣意议论)。天生孔圣人出来,删述六经,表章五教,上接文武周公之脉,下开百千万世之绪。此乃帝王以后第一代讲学之祖。汉儒因此立为经师(汉代儒家因此将讲学之人立为经师),易经有田何、丁宽、孟喜、梁丘贺等。书经有伏胜、孔安国、刘向、欧阳高等。诗经有申培、毛公、王吉、匡衡等。礼经有大戴、小戴、后苍、高堂生等。春秋有公羊氏、谷梁氏、董仲舒、睦弘等。各执专经,聚徒讲解。当时明经行修者,荐举为官,所以人务实学,风俗敦厚。

〔六经〕也称“六艺”,即: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、《易》、《春秋》。〔五教〕五常之教,即:父义、母慈、兄友、弟恭、子孝这五种伦理道德的教育。

及唐以诗赋取士(到了唐代以诗赋来选拔人才),理学遂废。惟有昌黎伯韩愈,独发明道术(独自一人阐发道学理论),为一代之大儒。至宋大祖(宋太祖)崇儒重道,后来真儒辈出,为濂洛关闽之传。“濂”以周茂叔(周敦颐)为首,“洛”以二程(程颐、程颢)为首,“关”以张横渠(张载)为首,“闽”以朱晦庵(朱熹)为首。于是理学大著。

〔濂洛关闽〕“濂”指周敦颐,因其原居道州营道濂溪,世称濂溪先生,为宋代理学之祖,程颐、程颢的老师。“洛”指程颐、程颢(hào)兄弟,因其家居洛阳,世称其学为洛学。“关”指张载,因其家居关中,世称横渠先生,张载之学称关学。“闽”指朱熹,朱熹曾讲学于福建考亭,故称闽学,又称“考亭派”。

许衡、吴澄,当胡元腥世(处于元朝),犹继其脉,迄于皇明(直到如今)。薛瑄、罗伦、章懋、蔡清之徒,皆以正谊明道(正确的义理阐明道)、清操劲节(高尚坚贞的节操)相尚(相互推崇),生为名臣,没载祀典(死后载于历史、典籍)。然功名事业,总不及阳明先生之盛。即如讲学一途,从来依经傍注,惟有先生揭“良知”二字为宗,直抉(直接挑选出)千圣千贤心印,开后人多少进修之路。

〔皇明〕皇帝的圣明,臣下对皇帝的谀辞。

只看他一生行事,横来竖去,从心所欲,勘乱解纷,无不底绩(无不获得成功),都从良知挥霍(自如地运用)出来。真个是:卷舒不违乎时,文武惟其所用。这才是有用的学问,这才是真儒。所以国朝道学公论,必以阳明先为第一。有诗为证:

世间讲学尽皮肤(世间讲学都是肤浅表皮之说),虚誉虽隆实用无;

养就良知满天地,阳明才是仲尼(孔子)徒。

〔世间讲学尽皮肤〕理论,必须通得过实践的检验,而且能够指导实践,达到预期的效果。经不起实践的检验,不能够指导实践,以达到预期的效果的理论,是空谈,是谬论,乃至邪说。〔满天地〕明德遍满天地。〔明德〕光明正大的自性之德。这是人人本具,但被私欲所锢蔽而不显。

一、状元父亲

且说阳明先生之父,名华,字德辉,别号龙山公。自幼警敏异常,六岁时与群儿戏于水滨。望见一醉汉濯足于水中而去,公先到水次(水边),见一布囊。提之颇重,意其中必有物。知是前醉汉所遗,酒醒必追寻至此。犹恐为他儿所见,乃潜投于水中。群儿至,问:“汝投水是何物?”公谬对曰:“石块耳。”群儿戏罢,将晚餐,拉公同归。公假称腹痛不能行,独坐水次而守之。

少顷前醉汉,酒醒悟失囊,号泣而至。公起迎问曰:“汝求囊中物耶。”醉汉曰:“然。童子曾见之否。”公曰:“吾恐为他人所取,为汝藏于水中,汝可自取。”醉汉取囊解而视之,内裹白金数锭,分毫不动。醉汉大惊曰:“闻古人有还金之事,不意出自童子。”简(选取)一小锭为谢曰:“与尔买果饵(糖果点心)吃。”公笑曰:“吾家岂乏果饵,而需尔金耶?”奔而去。归家,亦绝不言于父母。

年七岁,母岑夫人授以句读。值邑(县)中迎春,里中儿皆欢呼出观,公危坐读书不辍chuò,中止)。岑夫人怜之谓曰:“儿可出外暂观,再读不妨。”公拱手对曰:“观春不若观书也。”岑夫人喜曰:“是儿他日成就,殆(大概)不可量。”自此送乡塾就学,过目辄zhé,总是)不忘。同学小儿所读书,经其耳无不成诵。

〔迎春〕古代祭礼之一。古人于立春日,天子率百官出东郊祭青帝,迎接春季到来。后世,地方官例于立春前一日,率士绅僚佐,鼓乐迎春牛﹑芒神于东郊,谓之“迎春”。〔危坐〕古代称两膝跪地,耸起上身。后泛指端坐,直身而坐。

年十一,从里师(就学于本街坊的老师)钱希宠。初习对句(学习做对子,即对答出字数相同、文意相对的句子),辄工(总是非常工整)。月余学为诗,又月余学为文,出语惊人。为文两月,同学诸生虽年长,无出其右者。钱师惊叹曰:“一岁之后,吾且无以教汝矣。”

〔无出其右〕出:超出;右:上,古代以右为尊。没有能超过他的。

值新县令出外拜客,仆从甚盛,在塾前喝道而过,同学生停书争往出观。公据案朗诵不辍,馨xīn,如此)琅琅láng láng,响亮的读书声音)达外。钱师止之曰:“汝不畏知县耶?”公对曰:“知县亦人耳,吾何畏?况读书,未有罪也。”钱师语其父竹轩翁曰:“令公子德器如此,定非常人。”

〔喝道〕古代官员出门时,前面引路的差役喝令行人让路。


年十四,学成,假馆于龙泉寺(在私塾结束学业后,为了清静没有干扰,借居于龙泉寺,在那里潜心攻读)。寺有妖祟,每夜出抛砖弄瓦。往时借寓读书者,咸受惊恐,或发病,不敢复居。公独与一苍头(奴仆)寝处其中,寂然无声。僧异之,乘其夜读,假以(利用)猪尿泡涂灰粉,画眉眼其上,用芦管,透入窗棂chuāng líng,窗格),嘘气涨泡,如鬼头形。僧口作鬼声,欲以动(恐吓)公。公取床头小刀剌泡,泡气泄。僧拽出,公投(放置)刀,复诵读如常,了不为异。闻者皆为缩舌(听到这事的人,都为此吃惊得说不出话来)

娶夫人郑氏,于成化七年1471年)怀娠。凡(总共过了)十四月,岑夫人(阳明先生的祖母)梦神人衣绯腰玉(身穿红衣,腰束玉带),于云中鼓吹送一小儿来家。比(等到)惊醒,闻啼声,侍女报郑夫人已产儿。儿即阳明先生也(阳明先生于成化八年九月三十日,即公元14721031日,出生在浙江绍兴府余姚县)。竹轩公(阳明先生的祖父)初取名曰云。乡人因指所生楼曰瑞云楼。

云五岁尚不能言。一日有神僧过之,闻奶娘呼名。僧摩其顶曰:“好个小儿,可惜道破了。”竹轩翁疑梦不当泄,乃更名守仁,是日遂能言。且祖父所读书,每每口诵。讶问曰:“儿何以能诵?”对曰:“向时虽不言,然闻声已暗记矣。”其神契如此。

有富室(富户,钱财多的人家)闻龙山公名,迎至家园馆谷(居其馆食其谷,指食宿款待)。忽一夜有美姬造其馆,华惊避。美姬曰:“勿相讶,我乃主人之妾也。因主人无子,欲借种于郎君耳。”公曰:“蒙主人厚意留此,岂可为此不肖之事?”姬即于袖中出一扇曰:“此主人之命也。郎君但看扇头字当知之。”公视扇面,果主人亲笔。书五字曰:“欲借人间种。”公援笔添五字于后曰:“恐惊天上神。”厉色拒之,姬娘怅怅而去。

公既中乡榜(考上举人),明年会试(去京城考进士)。前富室主人延一高真(得道真人)设醮jiào,道士设坛做法事)祈嗣(祈生儿子继承香火)。高真伏坛遂睡去,久而不起。既醒,主人问其故,高真曰:“适梦捧章至三天门,遭天上迎状元榜。久乃得达,故迟迟耳。”主人问:“状元为谁?”高真曰:“不知姓名,但马前有旗二面。旗上书一联云:‘欲借人间种,恐惊天上神。’”主人默默大骇。时成化十七年辛丑之春也。未几会试报至,公果状元及第。阳明先生时年十岁矣。

附:象棋轶事

阳明先生七岁时,酷爱象棋,其乐无穷。有一次,因他贪下象棋,忘了回家吃饭。母亲一气,夺了他的象棋,扔到河里。他看着棋子随水漂流,摇首顿足,嚎啕大哭,并赋之以诗:

棋在手乐悠悠,被严亲一旦丢;

堕河皆不救,溺水一起休。

行千里随波去,入山川逐波流;

响一声天地震,忽然惊起卧龙愁(以诸葛亮自喻)

这首诗题名“哭象棋诗”,一个“哭”字,足见先生痛入心扉的感受,也是他对象棋全身心投入的写照(全身心投入,是先生一大特点)。此诗写得生动活泼,而且巧妙地嵌入棋子之名:将、士、象、炮、马、卒。

二、少年时代

次年壬寅(成化十八年十一岁),公在京师(阳明先生的父亲龙山公,在京城做官),迎养其父竹轩翁,翁因携先生同往。

〔竹轩翁〕阳明先生的祖父王伦,字天叙,号竹轩。

过金山寺,竹轩公与客酣饮,拟作诗未成。先生在旁索笔,竹轩翁曰:“孺子亦能赋耶(小孩子也能赋诗吗)?”先生即书四句云:

金山一点大如拳,打破维扬(扬州的别称)水底天。

醉倚妙高台上月,玉箫吹彻洞龙眠。

坐客惊异,咸(全都)为起敬。少顷(一会儿)游蔽月山房,竹轩公曰:“孺子还能作一诗否。”先生应声吟曰:

山近月远觉月小,便道此山大于月;

若人有眼大如天,还见山小月更阔。

坐客(座上的客人)谓竹轩翁曰:“令孙声口(诗歌的音韵格调),俱不落凡,想他日定当以文章名天下。”先生曰:“文章小事,何足成名?”众益异之。


十二岁,在京师就塾师,不肯专心诵读,每潜出与群儿戏。制大小旗帜,付群儿持立四面,自己为大将,居中调度。左旋右转,略如战阵之势。龙山公(阳明先生的父亲)出见之怒曰:“吾家世以读书显(我们家世代以读书显耀),安用是为(学打仗干什么)?”先生曰:“读书有何用处?”龙山公曰:“读书则为大官。如汝父中状元,皆读书力也。”先生曰:“父中状元,子孙世代还是状元否?”龙山公曰:“止我一世耳。汝若要中状元,还是去勤读。”先生笑曰:“只一代,虽状元,不为希罕(年仅十二竟出此言,可见先生非止于人间功名富贵者)。”父益怒(在他的父亲看来,简直是狂妄以极),扑责(打板子责罚)之。

先生一日出游市上,见卖雀儿者,欲得之。卖雀者不肯与,先生与之争。有相士号麻衣神相,见先生惊曰:“此子他日大贵,当建非常功名。”乃自出钱,买雀以赠先生。因以手抚其面曰:“孺子记吾言:‘须拂领,其时入圣境。须至上丹台,其时结圣胎。须至下丹田,其时圣果圆。’”

又嘱曰:“孺子当读书自爱,吾所言将来以有应验。”言讫遂去。先生感其言,自后每对书辄(zhé,总是)静坐凝思。尝问塾师曰:“天下何事为第一等人?”塾师曰:“嵬wéi,高大)科高第,显亲扬名如尊公(像你父亲那样),乃第一等人也。”先生吟曰:“嵬科高第时时有,岂是人间第一流?”塾师曰:“据孺子之见,以何事为第一?”先生曰:“惟为圣贤方是第一。”龙山公闻之笑曰:“孺子之志,何其奢也(多么过分啊)!”


十三岁,母夫人郑氏卒,先生居丧,哭泣甚哀。

父有所宠小夫人,待先生不以礼。先生游于街市,见有缚鸮xiāo,猫头鹰)鸟一只求售者。先生出钱买之,复怀银五钱赠一巫妪,授以口语:“见庶母,如此恁般(见到我的庶母,你就如此这般地说......。”先生归,将鸮鸟潜匿于庶母床被中。母发被,鸮冲出,绕屋而飞,口作怪声。小夫人大惧,开窗逐之,良久方去。俗忌野鸟入室,况鸮乃恶声之鸟,见者以为不祥,又伏于被中。曲房深户,重帷锦衾,何自而入?岂不是大怪极异之事!

先生闻房中惊诧之声,佯为(假装)不知,入问其故。小夫人述言有此怪异。先生曰:“何不召巫者询之?”小夫人使人召巫妪。巫妪入门便言:“家有怪气。”既见小夫人,又言:“夫人气色不佳。当有大灾晦至矣。”小夫人告以发被得鸮鸟之异。巫妪曰:“老妇当问诸(问于)家神(驱除瘟疫的神)。”即具香烛,命小夫人下拜。索钱楮(纸钱)焚讫,妪即谬托郑夫人附体,言曰:“汝待我儿无礼,吾诉于天曹,将取汝命。适怪鸟即我所化也。”小夫人信以为真,跪拜无数。伏罪悔过言:“此后再不敢。”良久,媪苏曰:“适见先夫人,意色甚怒,将托怪鸟啄尔生魂。幸夫人许以改过,方才升屋檐而去。”小夫人自此待先生加意有礼。先生尚童年,其权术已不测如此矣。


先生十四岁,习学弓马,留心兵法,多读韬钤之书。尝(曾经)曰:“儒者患不知兵。仲尼有文事,必有武备。区区章句之儒,平时叨窃富贵,以词章粉饰太平;临事遇变,束手无策,此通儒之所羞也。”

〔韬钤(tāo qián)〕古代兵书《六韬》、《玉钤篇》的并称,后因以泛指兵书。〔通儒〕通晓儒家经典,学识渊博的大儒。

 

十五岁,从父执(父亲的朋友)游居庸三关(居庸关、紫荆关、倒马关),慨然有经略(谋划治理)四方之志。一日梦谒伏波将军(马援)庙,赋诗曰:

卷甲归来马伏波,早年兵法鬓毛皤(pó,白色)

云埋铜柱雷轰折,六字题文尚不磨。

〔马援(公元前14-公元49年)〕字文渊,东汉扶风郡茂陵(今陕西省兴平市东北)人,著名军事家。汉光武帝时,拜为伏波将军,封新息侯,世称马伏波。其名言:“男儿要当死于边野,以马革裹尸还葬耳,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耶?”〔六字题文〕马援当年南征交趾(越南)时,在边界立下一根铜柱,上面刻有“铜柱折,交趾灭”六字。

 

其时(成化二十三年丁未,十六岁),地方水旱,盗贼乘机作乱。畿内(京城管辖的地区)有石英、王勇,陕西有石和尚、刘千斤。屡屡攻破城池,劫掠府库,官军不能收捕。先生言于龙山公,“欲以诸生上书请效终军故事,愿得壮卒万人,削平草寇,以靖(平定)海内。”龙山公曰:“汝病狂耶?书生妄言取死耳。”先生乃不敢言,于是益专心于学问。

三、立志圣贤

弘治元年,先生十七岁,归余姚。遂往江西就亲,所娶诸氏夫人,乃江西布政司参议诸养和公之女也。既成婚官署中(成婚后居住在官署中)

一日信步出行,至许旌阳(许逊)铁柱宫,于殿侧遇一道者。庞眉皓首(眉毛头发都已花白),盘膝静坐。先生叩(询问)曰:“道者何处人?”道者对曰:“蜀人也,因访道侣至此。”先生问其寿几何。对曰:“九十六岁矣。”问其姓,对曰:“自幼出外,不知姓名。人见我时时静坐,呼我曰无为道者。”

〔许逊〕传说中的仙人。相传为晋代道士,汝南人,学道于吴猛,后举孝廉,曾为旌阳令。感晋室棼乱(混乱),弃官东归,周游江湖。东晋孝武帝太康二年八月一日,于洪州西山,举家四十二口拔宅飞升。世称许真君或许旌阳。

先生见其精神健旺,声如洪钟,疑是得道之人,因叩以养生之术。道者曰:“养生之诀,无过一静。老子清净,庄生逍遥。惟清净而后能逍遥也。”因教先生以导引之法。先生恍然有悟,乃与道者闭目对坐。如一对槁木,不知日之已暮,并寝食俱忘之矣。诸夫人不见先生归署,言于参议公(告诉她的父亲诸养和),使衙役遍索不得。至次日天明,始遇之于铁柱宫中,隔夜坐处尚未移动也。

衙役以参议命促归(衙役以诸养和的命令催促他赶快回去)。先生呼道者与别,道者曰:“珍重,珍重。二十年后,当再见于海上也。”


先生回署。署中蓄纸最富,先生日取学书(每日取纸学习书法),纸为之空,书法大进。先生自言:“吾始学书,对模古帖(对着古帖临摹),止得字形。其后不轻落纸(后来拿起笔来不轻易落在纸上),凝思于心(而是凝思于心,揣摸其理)。久之,始通其法。明道程先生有曰:‘吾作字甚敬,非是要字好,只是此学。’夫既不要字好,所学何事?只不要字好一念,亦是不敬。”闻者叹服。

〔先生日取学书〕阳明先生不仅是著名的思想家、文学家、哲学家和军事家,心学之集大成者,精通儒家、道家、佛家。而且也是书法大家,既师承古人,又妙悟自得。其书法笔势隽逸,豪放舒展,承绪“二王(晋书法家王羲之、王献之父子)”,却又更加自由挥洒,表现出一代大家的风范。


明年己酉,先生十八岁。是冬,与诸夫人同归余姚。行至广信府上饶县,谒道学(拜见理学家)娄一斋,名谅。语以(他告诉先生)宋儒“格物致知”之义。谓:“圣人必学而可至(圣人一定可以通过后天的学习来达到)。”先生深以为然,自是奋然有求为圣贤之志。平日好谐谑豪放,此后每每端坐(自那以后,每每正襟危坐),省言曰(反省说道):“吾过矣(我错了)。”

〔娄谅(1422-1491年)〕字克贞,别号一斋,江西广信上饶人,明代著名理学家。

云:“蘧伯玉行年五十,而知四十九年之非,何其晚也?”

〔蘧()伯玉〕春秋时卫国人,以寡过知非而著名:“行年五十,而知四十九年之非。”是一位要求自己十分严格并且善于改过的贤大夫。《了凡四训》云:“昔蘧伯玉当二十岁时,已觉前日之非,而尽改之矣;至二十一岁,乃知前之所改,未尽也;及二十二岁,回视二十一岁,犹在梦中。岁复一岁,递递改之。行年五十,而犹知四十九年之非。”(译文:从前蘧伯玉先生,改过非常努力,他在二十岁时,以为以前的过恶,已经全部改掉了。到了二十一岁,方才知道二十岁时并没有把过恶改完。到了二十二岁,回顾二十一岁时,方才知道那段时间仍然过得糊里糊涂,该改的过恶并没有改完。但是他坚持不懈,年复一年,每一年都在前一年的基础上加以改进。即便五十岁时,仍然知道四十九岁时有改得不彻底的地方。)〔何其晚也〕阳明先生钦佩蘧伯玉勇于改过的决心和毅力,但也叹息他做得不够,到了五十岁还没有改完。所以,自己立志要做得更好。后来,发展出一套完整的知非改过的理论和方法(心学),自己也终于成为改过圆满的心圣。

附:守仁格竹

弘治二年已酉,先生十八岁,与夫人诸氏归余姚(浙江省绍兴府余姚县,先生之故乡)。船过广信,拜谒理学大师娄谅。娄谅向他讲授“格物致知而成圣”之学,先生深以为然,自是奋然有求为圣贤之志。

弘治三年庚戌,先生十九岁。依娄谅所传“格物致知而成圣”,遍读朱熹著作。朱熹将“格物致知”中的“物”,解释为“天下之物”“格物致知”,即是穷究万物,以获知其理。朱熹说:“物有表里精粗,一草一木,皆具至理。”又说:“即凡天下之物,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(穷,推究到极点)之,以求至乎其极。至于用力之久,而一旦豁然贯通焉,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,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。”这是说:普遍的至理,蕴含于具体的诸物之中。因此,要寻至理,必须借助于“格物”这一手段。“格”,就是穷究。要今日格一物,明日格一物。将每一物之理,穷究周遍,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后,便能豁然大悟:天下万物,全是至理的呈现,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。这就是圣人的境界。

〔即凡天下之物〕朱熹释《大学》之“格物致知”云:“所谓‘致知在格物’者,言欲致吾之知,在即物而穷其理也。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,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,惟于理有未穷,故其知有不尽也。是以《大学》始教,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,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,以求至乎其极。至于用力之久,而一旦豁然贯通焉,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,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。此谓物格,此谓知之致也。”

因此,在与学友钱友同一起讨论“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”时,先生指着亭前竹子,让他去格。于是钱友同从早至夜都去穷格竹子之理,竭其心思,到了第三日,便由于劳思而致疾。先生说他这是精力不足,便自己去穷格。虽然从早至夜,竭尽心力地格,亦不得其理,到了第七日,也由于劳思而致疾,大病一场。二人只好相对叹息:“圣贤是做不得的,没有他那样的大力量去格物。”这就是史上著名的“守仁格竹”。

后来,正德三年(三十七岁)在龙场悟道,先生方才悟到:“圣人之道,吾性自足;向(向来)之求理于事物者,误也。”(《王阳明全集》)

〔圣人之道,吾性自足〕成为圣人所须的一切,人人本具(与生俱来)。是私欲令人堕落。按照私欲之由重至轻,乃至于无,人可依次分为:恶人、常人、君子、贤人、圣人。完全没有私欲的人,其身(行为) 语(言语)意(思想)完全是由良知所支配,便是圣人,从心所欲而不逾矩。所以,“格物”的“物”是指私欲,“格物致知”即是格除私欲,而致良知。〔私欲〕以损人利己损公利私,来满足自己的欲望。〔良知〕《孟子·尽心上》云:“所不虑(没有人我、亲疏、毁誉、得失等等的考虑)而知者,其良知也。”意思是:未被染污之本原道德意识即是良知,它能够正确地判断是非善恶,是客观、公正、如实之知。〔致良知〕令本有的良知显发,由它来支配身(行为)语(言语)意(思想)。这样人们就能够“诚意,正心,修身”,从而“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”。

所以,达到圣贤的途径,绝对不是向外穷究事物之理,而是自己内心的转化。于是,先生将“格物致知”重新定义:格物,就是格除私欲对良知的缠缚和遮蔽。致知,就是致良知,令本有的良知显发出来,支配自己的身(行为) 语(言语)意(思想),而诚意正心修身,成为君子(品德高尚的人),从而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,成贤成圣。这样,为心学奠定了坚实的基础:格物致知——格除私欲而致良知。

先生对于“格物致知”的诠释,更符合《礼记·大学》中“格物致知”之本义。《礼记·大学》云:“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,先治其国;欲治其国者,先齐(治)其家;欲齐其家者,先修其身;欲修其身者,先正其心;欲正其心者,先诚其意;欲诚其意者,先致其知(先致良知);致知在格物(致良知在于破除私欲的缠缚和遮蔽),物格而后知至(私欲的缠缚和遮蔽被破除后而良知至,即良知显发)。知至(良知显发)而后意诚,意诚而后心正,心正而后身修,身修而后家齐,家齐而后国治,国治而后天下平。”即:

格物→致知→诚意→正心→修身→齐家→治国→平天下。

〔明明德〕彰明其明德。〔明德〕自己光明正大的性德。这是人人本具,但被私欲所锢蔽而不显。〔性德〕人人本具之德。〔诚意〕诚其意。即:令意真诚无欺,不自欺欺人(不欺骗自己,也不欺骗他人),不占别人便宜。〔不占别人便宜〕凡事总要彼此无欺(不占对方便宜),方为公允(公平恰当)。〔正心〕令心端正无邪。〔修身〕陶冶和培养自己的道德品质。〔齐家〕整治其家,做到父母慈祥,儿女孝顺,兄弟姐妹友爱,妯娌和睦,上下有序。〔治国〕治理自己的国家,做到老有所养,壮有所用,幼有所教,官吏清廉,百姓安乐,民富国强。〔平天下〕让各国和睦相处,天下太平。

四、动心为耻

弘治五年壬子,先生年二十一岁,竹轩翁(阳明先生的祖父)卒于京师,龙山公(阳明先生的父亲)奉其丧以归。

是秋,先生初赴乡试(去省城考举人)场中,夜半巡场者见二巨人,一衣绯、一衣绿,东西相向立,大声言曰:“三人好做事!”言讫忽不见。及放榜,先生与孙忠烈燧、胡尚书世宁同举(同时考中举人)。其后宁王宸chén濠之变(叛变),胡发(揭发)其奸,孙死其难,先生平其乱。人以为三人好做事,此其验也。

〔孙燧〕正德十四年,为宁王朱宸濠所害,时年六十岁。嘉靖帝即位后,追赠礼部尚书,谥号忠烈。〔胡世宁〕嘉靖中,拜兵部尚书,加太子太保。〔谥号(shì)〕古时帝王、诸侯、大臣死后,朝廷据其生前事迹给予的称号。一般为褒扬之词。帝王的谥号,由礼官议上;臣下的谥号,由朝廷赐予。


明年癸丑春(二十二岁),会试下第(去京城考进士,落榜)。宰相李西涯讳东阳,时方为文章主盟。服先生之才,戏呼为来科状元。

丙辰(先生年二十五岁)再会试,复被黜落。同寓友人以不第(落榜)为耻。先生曰:“世情以不得第为耻,吾以不得第动心为耻。”友人服其涵养。时龙山公已在京任(此时,先生的父亲龙山公已回京任职),先生遂寓京中。

〔戏呼为来科状元〕《王阳明全集》记载:“明年春,会试下第,缙绅知者咸来慰谕。宰相李西涯戏曰:‘汝今岁不第,来科(下一届科举)必为状元,试作来科状元赋。’先生悬笔立就。诸老惊曰:‘天才!天才!’退(先生离开后)有忌者曰:‘此子取上第,目中无我辈矣(这家伙要是来科高中,眼中哪里还有我们这些人)!’及丙辰会试,果为忌者所抑(果然被嫉妒者压制不予录取)。同舍有以不第为耻者,先生慰之曰:‘世以不得第为耻,吾以不得第动心为耻。’识者服之。”〔缙(jìn)绅〕古代称有官职的或做过官的人。


明年丁巳,先生年二十六岁。边任(边境地区的官员)报紧急,举朝仓皇,推择将才,莫有应者(没有敢于主动请缨出战者)。先生叹曰:“武举之设,仅得骑射击剌之士,而不可以(其考试内容不能够)收韬略统驭之才。平时不讲将略(平时只讲求格斗的武艺,而不讲求用兵的谋略),欲备仓卒之用,难矣!”于是留情武事,凡兵家秘书莫不精研熟讨。每遇宾客宴会,辄聚果核为阵图,指示开阖()进退之方。一夕梦威宁伯王越,解所佩宝剑为赠。既觉,喜曰:“吾当效威宁以斧钺之任(我当效仿威宁伯王越统帅大军御敌卫国),垂功名于竹帛,吾志遂矣。”

〔武举〕科举制度中的武科,也为武科考试中举者的称呼。始于武则天时,为选拔武官而设。考试内容有箭、弓、刀、石等。〔王越(1426-1499年)〕明朝中期名将、诗人。景泰二年(1451年),王越登进士第,授御史。累官右副都御史、巡抚大同。明宪宗时官至兵部尚书,总制大同及延绥甘宁军务,因军功封爵,授威宁伯。王越为明代成化、弘治时期,西北著名的军事统帅。曾三次出塞,收取河套地区,两次远袭鞑靼。他身经十余战,出奇取胜,动有成算。又提携后进,笼络豪俊,深得众心。王越亦具诗才,其诗性情流露,不须雕饰。悲歌感慨,有河朔激壮之音。有《王襄敏集》等传世,今人辑有《王越集》。〔伯〕五等爵位的第三等:伯爵。〔五等爵位〕洪武(明太祖朱元璋)年间,封爵制度初步设立,以公、侯、伯、子、男五等级爵,后又增设王爵,用于宗室封爵。〔竹帛()〕竹简和白绢,古代可供书写。代指史册。

 

弘治十二年己未,先生中会试第二名。时年二十八岁,廷试二甲。以工部观政进士,受命往浚jùn县督造威宁伯坟。先生一路不用肩舆,日惟乘马。偶因过山马惊,先生坠地吐血。从人进轿(侍从叫人把轿子抬来,请他坐轿),先生仍用马。盖以此自习也(这是因为要以此来锻炼自己的骑术和吃苦耐劳。由此可见,先生随时随地都在用功)

〔廷试〕会试中式后,由皇帝亲自策问,在殿廷上举行的考试,通常称殿试。〔二甲〕殿试第二等。一甲是第一等,仅限三人,即状元﹑榜眼﹑探花。

既见威宁子弟,问先大夫用兵之法,其家言之甚悉。先生即以兵法部署造坟之众。凡在役者,更番休息,用力少,见功多,工得速完。其家致金帛为谢,先生固辞不受。后乃出一宝剑相赠曰:“此先大夫所佩也。”先生喜其与梦相符,遂受之。

〔先〕对死去的人的尊称。例如:先祖,先父,先哲,先烈,先贤。

复命之日,值星变鞑虏方犯边(正遇到鞑虏侵犯边境),朝廷下诏求直言。先生上言边务八策,言极剀(kǎi)切。明年,授官刑部主事。又明年,奉命审录江北,多所平反,民称不冤。

〔星变〕星象的异常变化,古时谓将有凶灾。〔鞑虏〕历史上汉人对中国北方少数民族如蒙古族、满族等的蔑称。〔审录〕几个部门的官吏会同,对已定罪的重大案犯、死刑犯进行联合审查、复查,最后作出量刑执行的决定。


事毕,遂游九华山。历无相(无相寺)、化城(化城寺)诸寺,到必经宿(所到寺院,必留宿)。时道者蔡,蓬头踞坐堂中。衣服敞陋,若颠若狂。先生心知其异人也。以客礼致敬,请问神仙可学否。蔡摇首曰:“尚未,尚未。”有顷先生屏去左右,引至后亭再拜,复叩问之。蔡又摇首曰:“尚未,尚未。”先生力恳不已。蔡曰:“汝自谓拜揖尽礼。我看你一团官相,甚说神仙!”先生大笑而别。

〔无相寺〕又名无相院,始建于隋朝,系九华山开山寺院之一。〔化城寺〕位于安徽九华山化城峰,为九华山“全山百寺之首”。

游至地藏洞,闻山岩之巓,有一老道,不知姓名。坐卧松毛(松叶),不餐火食(不食人间烟火食)。先生欲访之,乃悬崖板木而上,直至山巓。老道蜷足熟睡。先生坐于其傍,以手抚摩其足。久之老道睡方觉,见先生惊曰:“如此危险,安得至此?”先生曰:“欲与长者论道,不敢辞劳也。”因备言佛、老之要,渐及于儒。曰:“周濂溪,程明道,是儒者两个好秀才。”又曰:“朱考亭(朱熹)是个讲师,只未到最上一乘。”先生喜其谈论,盘桓(逗留)不能舍。次日再往访之,其人已徙居他处矣。

有诗为证:

路入岩头别有天,松毛一片自安眠。

高谈已散人何处,古洞荒凉散冷烟。

五、自号阳明

弘治十五年(三十一岁),先生至京复命。京中诸名士俱以古文相尚,立为诗文之社,来约先生。先生叹曰:“吾焉能以有限精神,作此无益之事乎?”遂告病归余姚,筑室于四明山之阳明洞。洞在四明山之阳,故曰阳明。山高一万八千丈,周二百一十里,道经第九洞天也。为峰二百八十有二,其中峰曰芙蓉峰,有汉隶刻石于上曰“四明山心”。其右有石牕(同“窗”)四面玲珑如户牖,通日月星辰之光。先生爱其景致,隐居于此,因自号曰阳明。

思铁柱宫道者之言,乃行神仙导引之术。月余觉阳神自能出入,未来之事便能前知。一日静坐,谓童子曰:“有四位相公来此相访,汝可往五云门迎之。”童子方出五云门,果遇王思舆等四人,乃先生之友也,童子述先生遣迎之意。四人见先生问曰:“子何以预知吾等之至。”先生笑曰:“只是心清。”四人大惊异。述于朋辈,朋辈惑之。往往有人来叩先生以吉凶之事,先生言多奇中。忽然悟曰:“此簸弄精神,非正觉也。”遂绝口不言。

思脱离尘网,超然为出世之事。惟祖母岑太夫人与父龙山公在念,不能忘情。展转踌躇,忽又悟曰:“此孝弟一念,生于孩提(幼儿)。此念若可去,断灭种性矣。此吾儒所以辟二氏(释道二氏,即佛﹑道两家)。”乃复思三教(儒﹑释﹑道)之中,惟儒为至正,复翻然有用世之志。

〔孝弟〕亦作“孝悌”,孝顺父母,敬爱兄长。


明年迁寓于钱塘之西湖。怎见得西湖景致好处?有四时《望江南》词为证:

西湖景,春日最宜晴。花底管弦公子宴,水边罗绮丽人行,十里按歌声。

西湖景,夏日正堪游。金勒马嘶垂柳岸,红妆人泛采莲舟,惊起水中鸥。

西湖景,秋日更宜观。桂子冈峦金谷富,芙蓉洲渚丝云间,爽气满前山。

西湖景,冬日转清奇。赏雪楼台评酒价,观梅园圃订春期,共醉太平时。

又有林和靖先生《咏西湖》诗一首:

混元神巧本无形,幻出西湖作画屏。

春水净于僧眼碧,晚山浓似佛头青。

栾栌粉堵摇鱼影,兰社烟丛阁鹭翎。

往往鸣榔与横笛,斜风细雨不须听。

那西湖。又有十景。那十景:

苏堤春晓,平湖秋月,麯院风荷,断桥残雪,雷峰夕昭,南屏晚钟,雨峰出云,三潭印月,柳浪闻莺,花港观鱼。


先生寓居西湖,非关贪玩景致。那杭州乃吴越王钱氏及故宋建都之地。名山胜水,古刹幽居,多有异人栖止。先生遍处游览,兾(古同“冀”,希望)有所遇。

一日往虎跑泉游玩。闻有禅僧坐关三年,终日闭目静坐,不发一语,不视一物。先生往访,以禅机喝之曰:“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甚么?终日眼睁睁看甚么?”其僧惊起作礼,谓先生曰:“小僧不言不视已三年于兹,檀越却道口巴巴说甚么,眼睁睁看甚么。此何说也。”先生曰:“汝何处人。离家几年了。”僧答曰:“某河南人,离家十余年矣。”先生曰:“汝家中亲族还有何人?”僧答曰:“止有一老母。未知存亡。”先生曰:“还起念否?”僧答曰:“不能不起念也。”先生曰:“汝既不能不起念,虽终日不言,心中已自说着;终日不视,心中自看着了。”僧猛省合掌曰:“檀越妙论,更望开示。”先生曰:“父母天性,岂能断灭?你不能不起念,便是真性发现。虽终日呆坐,徒乱心曲(内心深处)。俗语云:‘爹娘便是灵山佛,不敬爹娘,敬甚人?’”言未毕,僧不觉大哭起来曰:“檀越说得极是,小僧明早便归家省吾老母。”次日先生再往访之。寺僧曰:“已五鼓负担还乡矣。”先生曰:“人性本善,于此僧可验也。”

于是益潜心圣贤之学。读朱考亭(朱熹)语录,反覆玩味。又读其上《宋光宗疏》,有曰:“居敬持志,为读书之本;循序致精,为读书之法。”掩卷叹曰:“循序致精,渐渍,浸)洽浃qià jiā,周遍),使物理与吾心混合无间,方是圣贤得手处。”于是从事于格物致知,每举一事,旁喻曲晓,必穷究其归,至于尽处。


弘治十七年甲子(三十三岁),山东巡按御史陆偁chēng,重先生之名,遗使致聘,迎主本省乡试(迎请他为本省乡试主考官)。先生应聘而往,得穆孔晖为解元,后为名臣。是省全录,皆出先生之手。

〔科举考试〕科举考试分三级:乡考录取生员(秀才);乡试录取举人;会试录取进士。〔乡试〕每三年一次,在各省省城举行,由本省秀才与监生参加,考中者称举人,可参加会试。〔会试〕各省举人参加的科举考试,每三年在京城举行一次。〔解元(jiè yuán)〕乡试考取第一名的人。

其年九月,改兵部武选司主事,先生往京都赴任。谓学者溺于词章记诵之末,不知身心之学为何等。于是首倡讲学之事,闻者兴起。于是从学者众,先生俨然以师道自任。同辈多有议其好名者,惟翰林学士湛甘泉讳若水,深契之。一见定交,终日相与谈论,号为莫逆。

〔湛若水(1466-1560年)〕初名露,字民泽,避祖讳更名为雨,后又更名为若水。字元明,号甘泉,学者称甘泉先生,晚号默翁,广东增城人,祖籍江浙莆田,明朝理学家,进士出身。

六、直谏罹难

弘治十八年(三十四岁),孝宗皇帝宴驾,武宗皇帝初即位。宠任阉人(太监)刘瑾jǐn等八人,号为八党。那八人:刘瑾,谷大用,马永成,张永,魏彬,罗祥,丘聚,高凤。

〔刘瑾(1451-1510年)〕兴平(今陕西省咸阳市兴平市汤坊镇王堡村)人,明朝正德年间宦官。本姓谈,六岁时被太监刘顺收养,改姓刘,净身入宫当宦官。弘治年间,刘瑾犯罪,被赦免后侍奉太子朱厚照。弘治十八年(1505年),明武宗朱厚照即位,命刘瑾执掌钟鼓司,刘瑾正式获得官职。明武宗正德元年(1506年)初,刘瑾以进献飞禽走兽来博取明武宗的欢心,得以数次升迁,自此掌握大权,官拜司礼监掌印太监,被时人称为“八虎”之首。正德五年(1510年),被同为“八虎”之一的张永带头揭发罪行,明武宗朱厚照下令以“反逆”罪凌迟处死。

这八人自幼随侍武宗皇帝,在于东宫游戏,因而用事,刘瑾尤得主心。阁老刘健与台諌合谋去之,机不早断,以致漏泄。刘瑾与其党,泣诉于上前。武宗皇帝听其言,反使刘瑾掌司礼监,斥逐刘健,杀忠直内臣王岳。由是权独归瑾,票拟任意,公卿侧目。

〔票拟〕明清内阁代皇帝批答臣僚章奏,先将拟定之辞书写于票签,附本进呈皇帝裁决,称为“票拟”。〔侧目〕眼睛不敢正视对方,形容敬畏。

正德元年1506年),南京科道官(监察御史)戴铣、薄彦徽等,上疏言:“皇上新政,宜亲君子远小人。不宜轻斥大臣,任用阉寺(太监)。”刘瑾票旨:“铣等出言狂妄,扭解(拘捕押送)来京勘问。”

〔南京科道官〕南京这个中央机构的监察御史。明朝实行两京制度:明朝开国时建都於南京,后迁都北京,而南京制式不变。因此,在北京和南京这两个都城,各设一套中央机构,彼此独立,各不统署。〔戴铣〕明弘治九年(1496年)进士,改庶吉士,授兵科给事中,光禄少卿。久之,调南京户科。武宗即位,宦官刘瑾等横暴专权。正德元年(1506年),刘瑾逐刘健、谢迁,激起士人共愤,戴铣与给事中艾洪、御史薄彦徽等二十一人,或独自具名,或几人联名,上疏请求保留刘、谢二人。最后皇帝将这二十一人全部逮捕,各廷杖三十。戴铣死于杖下,蒋钦三次被杖,三天后死在狱中。戴铣治学明理,讲求实用,以古人忠孝大节自勉,淡泊名利,勤奋严谨。著作有《冲峰奏议》、《冲峰文集》、《成是录》、《朱子实纪》等。所作文章结构精巧,情景交融,真切动人,如《游灵岩洞记》、《冲峰赋》。其《易州山厂志》被选入《四库全书》史部之“名臣经济录”。正德十六年(1521年),世宗继承帝位,下诏为戴铣平反昭雪,特赐祭葬,赠光禄少卿。〔票旨〕明清时代,内阁学士代皇帝批答章奏,书写批语于票签,贴各疏面,谓之“票旨”。

先生目击时事,满怀忠愤,抗疏(向皇帝上书直言)救之。略曰:“臣闻,君仁则臣直。今铣等,以言为责。其言如善,自宜嘉纳。即其未善,亦宜包容以开忠谠dǎng,正直的)之路。今赫然下令,远事拘囚。在陛下不过少事惩创,非有意怒绝之也。下民无知,妄生疑惧。臣窃惜之,自是而后,虽有上关宗社安危之事,亦将缄口不言(封住嘴巴,不开口说话)矣。伏乞追回前旨,俾,使)铣等仍旧供职,明圣德无我之公,作臣子敢言之气。”

(奏章)既入,触瑾怒。票旨下先生于诏狱(关押钦犯的牢狱),廷杖四十。瑾又使心腹人监杖,行杖者加力。先生几死而苏,谪贵州龙场驿驿丞。龙山公时为礼部侍郎,在京喜曰:“吾子得为忠臣,垂名青史,吾愿足矣。”

〔廷杖〕明代皇帝惩处官员的一种酷刑。杖责朝臣于殿阶下,至有当廷被杖死者。〔驿丞〕掌管驿站的官,主邮传迎送之事,品级为未入流。

七、智逃追杀

明年,先生将赴龙场,瑾遣心腹人二,路尾其后,伺察其言动。先生既至杭州,值夏月天暑,先生又积劳致病,乃暂息于胜果寺。妹婿(妹夫)徐曰仁(徐爱)来访,首拜门生听讲。又同乡蔡宗,朱节,冀元亨,蒋信,刘观时等,皆来执贽问道,先生乐之。

〔徐爱(1487-1518年)〕字曰仁,号横山,浙江省余姚马堰人,为阳明先生最早的入室弟子之一,也是阳明先生的妹夫。在其弟子中,阳明先生对此大弟子最为器重。明朝正德三年(1508年),进士及第。曾任祁州知州,南京兵部员外郎,南京工部郎中等职务。正德十一年(1516年),回家乡省亲,不料第二年517日就在家乡去世了,终年三十一岁。〔执贽(zhì)〕犹执挚。〔执挚(zhì)〕古代礼制,谒见人时携礼物相赠。执,持;挚,所携礼品。

居两月余,忽一日午后,方纳凉于廊下,苍头皆出外。有大汉二人,矮帽窄衫,如官校(低级官吏)状,腰悬刀刃,口吐北音,从外突入,谓先生曰:“官人是王主事否?”先生应曰:“然。”二校曰:“某有言相告。”即引出门外,挟之同行。先生问何往,二校曰:“但前行便知。”先生方在病中,辞以不能步履。二校曰:“前去亦不远,我等左右相扶可矣。”先生不得已,任其所之。

约行三里许,背后复有二人追逐而至。先生顾其面貌,颇似相熟。二人曰:“官人识我否。我乃胜果寺邻人沉玉、殷计也。素闻官人乃当世贤者,平时不敢请见。适闻有官校挟去,恐不利于官人,特此追至看官人下落耳。”二校色变,谓沈、殷二人曰:“此朝廷罪人,汝等何得亲近?”沈、殷二人曰:“朝廷已谪其官矣,又何以加罪乎?”二校扶先生又行。沈、殷亦从之。

天色渐黑,至江头一空室中。二校密谓沈、殷二人曰:“吾等实奉主人刘公之命,来杀王公。汝等没相干人,可速去,不必相随也。”沉玉曰:“王公今之大贤,令其死于刃下,不亦惨乎?且遗尸江口,必累地方,此事决不可行。”二校曰:“汝言亦是。”乃于腰间解青索一条长丈余,授先生曰:“听尔自缢,何如?”沉玉又曰:“绳上死与刀下死同一惨也。”二校大怒,各拔刀在手厉声曰:“此事不完,我无以复命,亦必死于主人之手。”殷计曰:“足下不必发怒,令王公夜半自投江中而死,既令全尸,又不累地方,足下亦可以了事归报,岂不妙哉!”二校相对低语,少顷乃收刀入鞘曰:“如此庶几(差不多)可耳。”沉玉曰:“王公命尽此夜,吾等且沽酒共饮,使其醉而忘。”二校亦许之,乃锁先生于室中。

先生呼沈、殷二人曰:“我今夕固必死,当烦一报家人收吾尸也。”二人曰:“欲报尊府,必得官人手笔,方可准信。”先生曰:“吾袖中偶有素纸(白纸),奈无笔何?”二人曰:“吾当于酒家借之。”沉玉与一校同往市中沽酒,殷计与一校守先生于门外。少顷沽酒者已至,一校启门,身边各带有椰瓢。沉玉满斟送先生,不觉泪下。先生曰:“我得罪朝廷,死自吾分,吾不自悲,汝何必为我悲乎?”引瓢一饮而尽。殷计亦献一瓢,先生复饮之。先生量不甚弘,辞曰:“吾不能饮矣。既有高情,幸转进于远客,吾尚欲作家信也。”沉玉以笔授先生。先生出纸于袖中,援笔写诗一首。诗曰:

学道无成岁月虚,天乎至此欲何如;

生曾许国惭无补,死不忘亲恨有余。

自信孤忠悬日月,岂论遗骨葬江鱼;

百年臣子悲何极,日夜潮声泣子胥(伍子胥)

先生吟兴未已,再作一:

敢将世道一身担,显被生刑万死甘;

满腹文章宁有用,百年臣子独无惭。

涓流裨海今真见,片雪填沟旧齿谈;

昔代衣冠谁上品,状元门第好奇男。

二诗之后尚有绝命辞。甚长,不录。纸后作篆书十字云:“阳明已入水,沉玉殷计报。”二校本不通文理,但见先生手不停挥,相顾惊叹以为天才。先生且写且吟,四人互相酬劝,各各酩酊。

将及夜半,云月朦胧。二校带着酒兴,逼先生投水。先生先向二校谢其全尸之德,然后迳造江岸。回顾沈、殷二人曰:“必报我家,必报我家。”言讫,从沙泥中步下江来。二校一来多了几分酒,二来江滩潮湿不便相从。乃立岸上,远而望之。似闻有物堕水之声,谓先生已投江矣。一响之后寂然无声。立了多时,放心不下。遂步步挣下滩来,见滩上脱有云履一双,又有纱巾浮于水面,曰:“王主事果死矣。”欲取二物以去。沉玉曰:“留一物在,使来早行人人见之,知王公堕水。传说至京都,亦可作汝等证见也。”二校曰:“言之有理。”遂弃履,只捞纱巾带去,各自分别。至是夜,苍头回胜果寺,不见先生。问之主僧亦云:“不知。”乃连夜提了行灯,各处去寻了一回,不见一些影响。

其年丁卯乃是乡试之年,先生之弟守文在省应试。仆人往报守文,守文言于官,命公差押本寺僧四出寻访。恰遇沈、殷二人亦来寻守文报信。守文接了绝命词及二诗,认得果其兄亲笔,痛哭了一场。未几,又有人拾得江边二履报官,官以履付守文。众人轰传以为先生真溺死矣。守文送信家中,合家惊惨自不必说。龙山公遣人到江边遗履之处,命渔舟捞尸,数日无所得。门人闻者无不悼惜,惟徐爱言:“先生必不死。”曰:“天生阳明,倡千古之绝学,岂如是而已耶?”


却说先生果然不曾投水。他算定江滩是个绝地,没处走脱,二校必然放心。他俩有酒之人,怎走得这软滩?以此独步下来,脱下双履,留做证见,又将纱巾抛弃水面,却取石块向江心抛去。黄昏之后,远观不甚分明,但闻扑通声响,不知真假,便认做了事。不但二校不知,连沉玉、殷计,亦不知其未死也。先生却沿江滩而去,度其已远,藏身于岸坎之下。

次日趁个小船,船子怜其无履,以草履赠之。七日之后,已达江西广信府,行至铅山县,其夜复搭一船。一日夜到一个去处,登岸问之,乃是福建北界矣。舟行之速,疑亦非人力所及。巡海兵船见先生状貌不似商贾,疑而拘之。先生曰:“我乃兵部主事王守仁也。因得罪朝廷受廷杖,贬为贵州龙场驿驿丞。自念罪重,欲自引决,投身于钱塘江中。遇一异物,鱼头人身,自称巡江使者,言奉龙王之命前来相迎。我随至龙宫,龙王降阶迎接,言我异日前程尚远,命不当死,以酒食相待。即遣前使者送我出江,仓卒之中附一舟至此。送我登岸,舟亦不见矣。不知此处离钱塘有多少程途,我自江中至此,才一日夜耳。”兵士异其言,亦以酒食款之,即驰一人往报有司。


先生恐事涉官府,不能脱身。捉空潜遁,从山径无人之处,狂奔三十余里,至一古寺。天已昏黑,乃叩寺投宿。寺僧设有禁约,不留夜客歇宿。寺傍有野庙久废,虎穴其中。行客不知,误宿此庙,遭虎所啖。次早寺僧取其行囊,自利以为常事。先生既不得入寺,乃就宿野庙之中。饥疲已甚,于神案下熟寝。夜半群虎绕庙环行大吼,无敢入者,天明寂然。

寺僧闻虎声,以为夜来借宿之客,已餍yàn,吃饱)虎腹。相与入庙,欲简(检查)其囊。先生梦尚未醒,僧疑为死人,以杖微击其足。先生蹷然(受惊而疾起;蹷,同“蹶”)而起,僧大惊曰:“公非常人也。不然岂有入虎穴而不伤者乎?”先生茫然不知。问,“虎穴安在?”僧答曰:“即此神座下是矣。”

僧心中惊异,反邀先生过寺朝餐。餐毕,先生偶至殿后。先有一老道者打坐。见先生来,即起相讶曰:“贵人还识无为道者否?”先生视之,乃铁柱宫所见之道者,容貌俨然如昨,不差毫发。道者曰:“前约二十年后相见于海上,不欺公也。”先生甚喜,如他乡遇故知矣。因与对坐,问曰:“我今与逆瑾(逆贼刘瑾)为难,幸脱余生。将隐姓潜名,为避世之计。不知何处可以相容,望乞指教。”道者曰:“汝不有亲在乎?万一有人言汝不死,逆瑾怒逮尔父,诬以北走胡、南走越(诬告你北逃或者南逃而投敌叛国),何以自明?汝进退两无据矣。”因出一书示先生,乃预写就者。

诗曰:

二十年前已识君,今来消息我先闻;

君将性命轻毫发,谁把纲常重一分。

〔纲常〕三纲五常的简称。〔三纲五常〕三纲:君为臣纲,父为子纲,夫为妻纲。五常: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。

寰海已知夸令德(指有高尚道德的人),皇天终不丧斯文;

〔斯文〕斯:此。文:礼乐制度。《论语·子罕》:“天之将丧斯文也,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。”

英雄自古多磨折,好拂青萍(古宝剑名,亦泛指剑)建大勋。

先生服其言,且感其意,乃决意赴谪。索笔题一绝于殿壁,

诗曰:

险夷原不滞胸中,何异浮云过太空;

夜静海涛三万里,月明飞锡下天风。

〔月明飞锡下天风〕犹如月明之夜脚踏锡杖乘着天风飞渡大海。〔飞锡〕掷锡杖飞空。西天得道高僧,往来多是飞锡。据记载,隐峰禅师游五台,出淮西,掷锡杖飞空而往。后指僧人云游。

先生辞道者欲行。道者曰:“吾知汝行资困矣。”乃于囊中出银一锭为赠。先生得此盘缠,乃从间道游武夷山,出铅山,过上饶,复晤娄一斋。一斋大惊曰:“先闻汝溺于江,后又传有神人相救,正未知虚实。今日得相遇,乃是斯文有幸。”先生曰:“某幸而不死,将往谪所,但恨未及一见老父之面,恐彼忧疑成病,以此介介耳。”娄公曰:“逆瑾迁怒于尊大人,已改官南京宗伯(礼部侍郎)矣。此去归途便道可一见也。”先生大喜。娄公留先生一宿,助以路费数金。先生迳往南京,省觐龙山公。父子相见出自意外,如枯木再花,不胜之喜。居数日不敢久留,即辞往贵州,赴龙场驿驿丞之任。携有仆从三人,始成行李模样。

八、龙场悟道

龙场地在贵州之西北,宣慰司所属。万山丛棘中,蛇虺huǐ,毒蛇、毒虫)成堆,魍魉昼见,瘴疠蛊毒,苦不可言。夷人语言:又皆鴂jué,伯劳鸟)舌难辩(如鸟语般无法听懂)。居无宫室,惟累土为窟,寝息其中而巳。

〔龙场〕贵阳西北七十里,修文县治。〔宣慰司〕在边疆少数民族地区,常设的地方行政机构,执掌军民事务。〔蛊()〕一种人工培养的毒虫,专用来害人。

夷俗尊事蛊神,有中土人至,往往杀之以祀神,谓之祈福。先生初至。夷人欲谋杀先生,卜之于神,不吉。夜梦神人告曰:“此中土圣贤也。汝辈当小心敬事,听其教训。”一夕而同梦者数人。明旦,转相告语。于是有中土往年亡命之徒(逃亡的人)能通夷语者,夷人央之通语于先生,日贡食物,亲近欢爱如骨肉。

先生乃教之范木为墼,架木为梁,刈,割)草为盖,建立屋宇。人皆效之,于是一方(那片地方)有栖息之所。夷人又以先生所居湫隘卑湿,别为之伐木构室,宽大其制。于是有寅宾(恭敬导引)堂、何陋轩、君子亭、玩易窝,统名曰龙冈书院。翳(掩映)之以桧、竹,莳shì,栽种)之以卉、药(花卉、药草)。先生日夕吟讽其中,渐与夷语相习(逐渐习惯了夷语)。乃教之以礼义孝悌,亦多有他处夷人特来听讲。先生息心开导,略无倦怠之色。

〔墼()〕未烧的砖坯。〔范木为墼〕用木头做模子来制作土砖。〔湫隘(jiǎo ài)〕低洼狭小。〔桧(guì)〕即圆柏,常绿乔木。


久之得家信,言逆瑾(逆贼刘瑾)闻先生不死,且闻父子相会于南都(都城南京),益大恚忌,矫旨勒龙山公致仕(假传圣旨勒令先生的父亲龙山公辞去官职)还乡。先生曰:“瑾怒尚未解也。得失荣辱,皆可付于度外。惟生死一念,自省未能超脱。”乃于居后凿石为椁guǒ,套在棺材外面的大棺材),昼夜端坐其中。久之,胸中洒然(洒脱自在,参破生死患难),若将终身夷狄、患难,俱忘之矣(对于可能终身为夷狄并生活在患难中,全都忘怀了)

〔夷狄〕古称东方部族为夷,北方部族为狄。常用以泛称除华夏族以外的各族。

仆人不堪其忧,每每患病。先生辄宽解之,又或歌诗制曲,相与谐笑,以适其意。因思设使古圣人当此(因而想到假使古圣人面对这样的处境),必有进于此者(肯定会比我做得更好)。吾今终未能免“排遣”二字(我现在始终是要以排遣的方法,来对付此困境,而做不到“无入而不自得焉”。),吾于格致工夫未到也(这说明我格物致知的功夫尚未到家啊)

〔无入而不自得焉〕《中庸·第十四章》:“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。”(译文:君子无论处于什么情况下都是安然自得的。)

忽一夕梦谒孟夫子(孟子)。孟夫子下阶迎之,先生鞠躬请教。孟夫子为讲“良知”一章,千言万语指证亲切,梦中不觉叫呼,仆从伴睡者俱惊醒。自是胸中始豁然大悟(世称“龙场悟道”)。叹曰:“圣贤左右逢源,只取用此‘良知’二字。所谓格物,为此(良知)者也;所谓致知,致此(良知)者也(详见《论格物致知》。不思而得,得甚么?不勉而中,中甚么?总不出此良知而已。惟其为良知。所以得不由思,中不由勉。若舍本性自然之知,而纷逐于闻见,纵然想得着,做得来,亦如取水于支流,终未达于江海。不过一事一物之知,而非原原本本之知。试之变化,终有窒碍,不由我做主。必如孔子从心不踰矩‘从心所欲不逾矩’,意思是:能随心所欲而不越出规矩),方是良知满用。故曰:‘无入而不自得焉。’如是,又何有‘穷通、荣辱、死生’之见,得以参(参杂)其间哉?”于是嘿(同“默”)记五经,以自证其旨,无不吻合,因著《五经臆说》。

〔夫子〕旧时学生称老师。〔良知〕《孟子·尽心上》云:“所不虑(没有人我、亲疏、毁誉、得失等等的考虑)而知者,其良知也。”意思是:未被染污之本原道德意识即是良知,它能够正确地判断是非善恶,是客观、公正、如实之知〔所谓格物,为此(良知)者也;所谓致知,致此(良知)者也〕“格物”,即是破除私欲。“致知”,即是致良知(令本有的良知显发出来)。“格物致知”,即是格除私欲,而致良知。(详见《天泉证道记(注)》)〔不思而得〕《中庸·第二十章》:“诚者,不勉而中、不思而得,从容中道,圣人也。”(译文:天生诚实的人,不必勉强而为人处事合理,不必思索而言语行动得当,从容不迫地履行中庸(不偏不倚)之道,这种人就是圣人。)〔五经〕五部儒家经典:《易》(《周易》)、《书》(《尚书》)、《诗》(《诗经》)、《礼》(《礼记》)、《春秋》。

〔龙场悟道〕《王阳明全集·年谱》记载:“正德三年戊辰,先生三十七岁,在贵阳。春,至龙场。......时瑾憾未已(此时刘瑾还不解恨),自计得失荣辱皆能超脱,惟生死一念尚觉未化。乃为石椁,自誓曰:‘吾惟俟(等待)命而已!’日夜端居澄默,以求静一。久之,胸中洒洒。而从者(随从)皆病,自析薪(先生亲自劈柴)取水作糜(粥)饲之;又恐其怀抑郁,则与歌诗;又不悦(如果还是高兴不起来),复调越曲(又给他们唱家乡的江南小调),杂以诙笑(间杂笑话),始能忘其为疾病夷狄患难也。因念:‘圣人处此,更有何道?(圣人若是处此境地,他们会怎么办?)’忽中夜大悟‘格物致知’之旨,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。不觉呼跃,从者皆惊。始知圣人之道,吾性自足;向(向来)之求理于事物者,误也。”(《王阳明全集》)在这段话中最为重要的是:“大悟‘格物致知’之旨,......始知圣人之道,吾性自足;向之求理于事物者,误也。”意思是说:(先生)大悟‘格物致知’之旨意,是格除私欲而致良知。所以知道,成为圣人所须的一切,人人本具(与生俱来),是私欲令人堕落。只要私欲除尽,良知全显,完全由良知来支配身(行为)语(言语)意(思想),于是从心所欲而不逾矩,这就是圣人。因此,向来通过求理于事物以成为圣人的途径,是完全错误的。〔‘格物致知’之旨〕‘格物致知’之旨意,即:格除私欲,而致良知。格物致知是阳明心学的核心。


水西安宣慰,闻先生之名,遣使馈米肉,又馈鞍马金帛,先生俱辞不受。夷人传说,益加敬礼。时正德三年,先生三十七岁事也。

〔水西安宣慰〕名叫安贵荣的水西宣慰使。宣慰使是朝廷给当地夷人土司的封号,分水西和水东两个宣慰司。

明年癸巳,贵州提学副使席书号元山,亦究心于理学,素重先生之名,特遣人迎先生入于省城。叩以致知力行,是一层工夫,还是两层工夫。先生曰:“知行本自合一,不可分为两事。就如称其人知孝知弟,必是已行过孝弟之事,方许能知。又如知痛,必然已自痛了,知寒必然已自寒了。知是行的主意,行是知的工夫。古人只为世人贸贸然胡乱行去,所以先说个知,不是划知行为二也。若不能行,仍是不知。”席公大服,乃建立贵阳书院,身率合省诸生以师礼事之,有暇即来听讲。先生乃大畅(尽情地宣讲)良知之说。


正德五年,安化王置鐇反(造反),以诛刘瑾为名。朝廷遣都御史杨一清,太监张永率师讨之。未至,而置鐇已为指挥使仇钺用谋擒缚。一清因献俘(杨一清乘献俘的机会),阴劝张永以瑾恶密奏(私下劝张永,将刘瑾谋反的恶行密奏皇上),永从之。武宗皇帝听张永之言,族瑾家(将刘瑾家灭族),并诛其党张文冕等。

〔置鐇(fán)〕庆靖王曾孙,靖王第四子,永乐十九年封安化王。〔灭族〕一人犯罪,整个家族﹑亲属被诛灭。

凡因瑾得官者尽皆罢斥,召复直諌诸臣。先生得升庐陵县知县。临行之际,缙绅士民送者数千人,俱依依不舍。过常德辰州,一路讲学从游者甚众。有《睡起写怀》诗为证:

红日熙熙春睡醒,江震飞尽楚山青;

闲观物态皆生意,静悟天机入窅yǎo冥。

道在险夷随地乐,心忘鱼鸟自流形;

未须更觅羲皇事,一曲沧浪击壤听。

九、教授良知

先生时年三十九岁。既至庐陵(任知县),为政不事刑威,惟以开导人心为本。慎选里正、三老坐申明亭,凡来讼者使之委曲劝谕。百姓有盛气而来,涕位而归者。由是囹圄日清,风俗大变。城中失火,先生公服下拜,天为之反风(风向逆转)。乃令城市各辟火巷,火患永绝。

〔里正〕古代乡里小吏。一般由乡里富户担任,其职事是代官府征税,派役,并负驿递、供应等责。〔三老〕古代官名。乡县郡都有设置,掌管教化,规定必须由当地年龄在五十以上、德高望重的人担任。例如:“十里一亭,十亭一乡,乡有三老。”〔亭〕基层行政单位。〔囹圄(líng yǔ)〕也作“囹圉()”,监牢。〔火巷〕房屋之间,为防止火灾蔓延而预留的小巷。


是冬入觐,馆于(住宿在)大兴隆寺。与湛甘泉、储柴墟(讳巏)等,讲“致良知”之旨。进士黄宗贤等,闻其说而叹服,遂执贽称门生听讲。

〔入觐(jìn)〕地方官员进京朝见皇帝。〔致良知之旨〕以致良知为宗旨。心学的核心是:致良知。〔良知〕《孟子·尽心上》云:“所不虑(没有人我、亲疏、毁誉、得失等等的考虑)而知者,其良知也。”意思是:未被染污之本原道德意识即是良知,它能够正确地判断是非善恶,是客观、公正、如实之知

〔私欲〕以损人利己损公利私,来满足自己的欲望。《后汉纪·灵帝纪中》云:“从小人之邪意,顺无知之私慾,殆者之危,莫过于今。”《荀子·修身》云:“此言君子之能以公义胜私欲也。”(这是说,君子能用符合公众利益的道义,来战胜个人的私欲。)

“致良知”:令良知显发,由它来做主,支配身语意。

然而,人们本有的良知被私欲遮蔽不能显发。是贪、嗔、痴在做主,支配着他们的身(行为)语(言语)意(思想),令其堕落。

〔贪嗔痴〕贪是贪欲,嗔是嗔恚(恼怒),痴是愚痴(违背义理,颠倒行事)。它们是身语意一切恶行的根源,被称之为“三毒”,一切烦恼皆由此而生起。所以,要断除烦恼,净化自己的心灵,就必须格除私欲,息灭贪嗔痴。

贪嗔痴愈重的人,就愈邪、愈恶、愈堕落。反之,贪嗔痴愈轻的人,就愈正、愈善、愈上进,进而成为君子(道德高尚的人)、贤人、圣人。

〔君子〕品德高尚的人。《论语·里仁》云:“君子喻于义,小人喻于利。”( 君子晓得的是道义,小人晓得的是利益。)所以,

君子为官,以权为公,是贤臣清官,造福人民,他们是在治理国家,是国家的栋梁;

小人为官,以权谋私,是奸臣贪官,欺压人民,他们是在败坏国家,是国家的蛀虫。

《荀子·修身》云:“此言君子之能以公义胜私欲也。”(这是说,君子能用符合公众利益的道义,来战胜个人的私欲。)

“致良知”,是通过息灭私欲,令本有的良知(天赋的道德意识)显发出来,由它来做主,支配人们的身语意,于是诚意、正心、修身,成为君子,从而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;立德、立功、立言;超凡入圣。而私欲,是通过为善去恶来息灭的。所以,“格物致知”,就是通过格物(为善去恶而格除私欲)令其本有的良知显发出来(致良知)。

格物→致知→诚意→正心→修身→齐家→治国→平天下

〔格物〕格除私欲。〔致知〕致良知(令本有的良知显发出来)。〔诚意〕诚其意。即:令意真诚无欺,不自欺欺人(不欺骗自己,也不欺骗他人),不占别人便宜。〔不占别人便宜〕凡事总要彼此无欺(不占对方便宜),方为公允(公平恰当)。〔正心〕令心归于正。〔修身〕陶冶和培养自己的道德品质。〔齐家〕整治其家,做到父母慈祥,儿女孝顺,兄弟姐妹友爱,妯娌和睦,上下有序。〔治国〕治理自己的国家,做到老有所养,壮有所用,幼有所教,官吏清廉,百姓安乐,民富国强。〔平天下〕让各国和睦相处,天下太平。


十二月,升南京刑部主事。湛甘泉恐废讲聚,言于冢宰(吏部尚书)杨一清,明年正月即调北京吏部验封司主事。时有吏部郎中方叔贤讳献夫,位在先生之上。闻先生论学有契,遂下拜,事以师礼。先生赠以诗云:

休论寂寂与惺惺,不妄由来即性情。

〔寂寂〕无妄念。〔惺惺〕不昏沉。〔由来〕自始以来。〔不妄〕不被私欲操控。这里是指由良知做主。〔性情〕禀性(人的本性)和气质。

却笑殷勤诸老子,翻从知见觅虚灵。

〔却笑殷勤诸老子〕却笑勤奋做学问的诸老宿。〔老宿〕年长资深之人。〔翻从知见觅虚灵〕反而从知识和见闻来寻求未被染污的本心。意思是,应当通过致良知来寻求未被染污的本心。〔虚灵〕未被染污的本心。


是年十月,升文选司员外。明年三月,升考功司郎中,弟子益进(弟子修养愈加进步),如穆孔晖、冀元亨、顾应祥、郑一初、王道、梁谷、万潮、陈鼎、魏廷霖、萧鸣凤、林达、黄绾、应良,皆一时之表表(卓异)者,余人不可尽述。徐爱等亦至京师,一同受业。

先生尝言:“格物是诚意的工夫,明善是诚身的功夫,穷理是尽性的功夫,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,博文(广求学问)是约礼(恪守礼法)的功夫,惟精(精纯专一)是惟一(没有杂念)的功夫。”诸如此类。乍闻之,亦自骇然,其后思之既久,转觉亲切不可移动。

〔道问学〕从事对知识学问的追求。道:循着。“道问学”一说出自《礼记·中庸》,与“尊德性”共同构成了对人的道德修养的要求。《礼记·中庸》云:“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。”这是说,人的道德的养成,不仅需要发挥天赋的道德本性(尊德性),还需要后天的不断学习(道问学)。人们应该在知识学问的讲习中,把握经典所传承的道理,并不断体认这些道理在生活细节上的要求,进而将对道理的认知转化为现实的德行。


十二月升南京太仆寺少卿,驻札滁chú州,专督马政。便道归省(回家探亲),未几至滁州,门人从者颇众。地僻官闲,日与门人游遨琅琊(琅琊山,在州城)瀼泉(即六一泉)之间,月夕(月夜)则环龙潭(在龙蟠山)而坐者(在座者)数百人,歌声振谷。诸生随地请益,先生就眼前点化,各有所得。于是从游益盛。

〔太仆寺〕古代朝廷的中央机构之一,明掌牧马之政令,属兵部,并于滁州设立南京太仆寺。〔马政〕对官用马匹的牧养﹑训练﹑使用和采购等。

正德九年四月,升南京鸿胪寺卿。滁阳诸友送至江浦,不忍言别,遂各赁居,候先生渡江。

〔鸿胪寺卿〕主管鸿胪寺的官员。〔鸿胪寺〕古代官署名,主掌外宾、朝会仪节之事,为九寺之一。

先生以诗促之使归,诗曰:

滁之水,入江流,江潮日复来滁州。相思若潮水,来往何时休?空相思,亦何益?欲慰相思情,不如崇令德。掘地见泉水,随处无不得。何必驱驰为,千里道远相即。君不见,尧羹与舜墙。又不见,孔与跖(孔子与柳下跖),对面不相识。逆旅(旅馆)主人多殷勤,出门转眼成路人。

〔尧羹与舜墙〕见尧于羹,见尧于墙,形容思慕到了极点。〔柳下跖(zhí)〕在先秦古籍中被称为“盗蹠”,春秋时期率领盗匪数千人的大盗。

五月至南京。徐爱等相从。又有黄宗明、薛侃、陆澄、季本、萧惠、饶文璧、朱虎等二十余人,一同受业。

正德十年(四十四岁)。先生念祖母岑太夫人年九十有六,思一修觐(想回家探望),乃上疏请告,不允。时汀漳各郡皆有巨寇,兵部尚书王琼特举先生之才,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,巡抚南赣、汀漳等处(出任南赣巡抚)。先生因得归省(先生因此得便回家探望)岑太夫人及龙山公。

〔南赣(gàn)巡抚〕因江西、湖广(湖北、湖南)、广东、福建四省交界地区,盗匪作乱频繁而设置。全称“巡抚南赣汀韶等处地方提督军务”,辖区以赣州府、南安府为主,包括江西、湖广(湖北、湖南)、广东、福建四省交界府县(见下图),驻赣州(今江西赣州市)。其主要任务是在该地区缉盗剿贼,安抚流民,维护地方治安。

 

 

十、南赣剿匪



一、赴任南赣

正德十二年正月(四十六岁),赴任南赣。道经吉安府万安县。适遇流贼数百,肆劫商舟。舟人惊惧,欲回舟避之,不敢复进。先生不许,乃集数十舟,联络为阵势,扬旗呜鼓,若将进战者。贼见军门旗号,知是抚院(巡抚),大惊,皆罗拜(环绕着下拜)于岸上,号呼曰:“某等饥荒流民,求爷赈济活命。”先生命将船从容泊岸,使中军官传令谕之曰:“巡抚老爷知汝等迫于饥寒,一到赣后,即差官抚按(安抚)。宜散归候赈zhèn,救济),若更聚劫乡村,王法不宥yòu,饶恕)。”贼俱解散。既抵赣,即行牌所属,分别赈济,招抚流民。置二牌于台前,榜曰(上面文告分别是)

求通民情”、“愿闻己过”。

〔二牌〕阳明先生每到一个地方上任,都要让人扛两块高脚牌作为行队的前导,木牌上各写一句:“求通民情”、“愿闻己过”。

因漳贼詹师富、温火烧等连年寇盗,其势方炽,移文湖广、福建、广东三省,克期进剿。赣民多受贼贿,为之耳目。官府举动,贼已先觉。先生访知军门(巡抚官衙内)有一老隶(年老的衙役),奸狡尤甚。忽召入卧室,谓之曰:“有人告尔通贼,罪在必死。若能改过,悉列通贼诸奸民告我,我当赦汝之命。”老隶叩头,悉吐其实,备开奸民姓名。先生俱密拿正法。

〔移文〕行于不相统属的官署间的公文。

又严行十家牌法。其法十家共一牌,开列各户籍贯、姓名、年貌、行业,日轮一家,沿门诘察。遇面生可疑之人,即时报官。如或隐匿,十家连坐。所属地方,一体遵行。

〔连坐〕一个人犯法,他的家属、亲族、邻居等连带受处罚。

又以向来远调狼达上军(又因为向来是从远处调来狼兵剿匪),动经岁年(动辄就是数年),糜费钜万,骄横难制,有损无益。乃使各省兵备官,令府州县挑选本地真正骁勇。每县多者十人,少者七八人。大约江西,福建二省,各以五六百名为率(为一部队),广东,湖广二省,以四五百名为率。其间有魁杰出群、通晓韬略者,署为将领。所募骁勇,随各兵备官屯劄训练,无事拨守城隘,有事应变出奇。

〔狼兵〕起源于明朝中叶,为由广西、广东一带招募而来的军队。主要以壮族、瑶族成员为主,受土官节制。狼兵不在兵籍之内,原非正规军队,属于雇佣军。因为勇猛善战,明朝多次将他们用于各地剿匪与对抗倭寇的战争之中。但也因为军纪不佳,受到百姓的畏惧与怨言。〔兵备官〕多由按察司副使或佥事充任,又称兵宪、兵备副使、兵备佥事。〔屯劄(tún zhā)〕亦作“屯札”,驻扎。


到任十余日,调度略毕。即议进兵。兵次长富村,遇贼大战。斩获颇多。贼奔至象湖山拒守。我兵追至地名莲花石,与贼对垒。会指挥覃桓率广东兵到,与贼战,小胜,遂进前合围。贼见势急,溃围而出。覃桓马蹶,为贼所杀;县丞纪用,亦同时被害。诸将气沮,谓:“贼未可平,请调狼兵侯秋再举。”

先生阳(表面上)听其说,进屯汀州府上杭县,宣言大犒三军,暂且退师蓄锐,俟狼兵齐集征进。密遣义官曾崇秀觇chān,偷偷地察看)贼虚实。回言贼还据象湖,只等官军一退,复出劫掠。

〔义官〕一种编外官职,由官府直接任命或采用其他奖励形式向社会颁布。

先生乃责各军以失律之罪,使尽力自效。分兵为二路,俱于二月廿九日晦日,出其不意,衔枚并进,直捣象湖,夺其隘口。众贼失险,复据上层。峻壁四面,(使用)滚木礧石,以死拒战。先生亲督兵士奋勇攻之。自辰(辰时,上午七点至九点)至午(午时,中午十一点到一点),呼声震地。三省奇兵从间道攀崖附木,四面蚁集。贼惊溃奔走,官军乘胜追剿,贼兵大败。

〔晦日〕农历每月最后的一天。〔衔枚〕古代行军时口中衔着枚,以防出声。〔枚〕古代行军时防止士卒喧哗的用具,状如箸,衔在口中。〔礧(léi)石〕亦作“礌石”,古代作战时从高处下投以打击敌人的石头。

先生乃分遣福建佥事胡琏、参政陈策、副使唐泽等,率本省兵攻长富村,广东佥事顾应祥、都指挥杨懋等,率本省兵攻水竹大重坑。先生自提江西兵,往来接应。不一月,福建兵攻破长富村巢穴三十余处,广东兵攻破水竹大重坑巢穴十三处。斩首从贼詹师富,温火烧等七千余名,俘获贼属及辎重无算。漳南数十年之寇,至是悉平。以二月出师,四月班师。成功未有如此之速者。

〔佥(qiān)事〕古代职官,相当于副职或助理。

先生驻军上杭,久旱不雨。师至之日,一雨三日,百姓歌舞于道。先生因名行台之堂曰“时雨堂”,取王师若时雨之义也。

二、习战之方

先生谓,“习战之方,莫要于行伍;治众之法,莫先于分数。”每每调集各兵,二十五人编为一伍,伍有小甲。五十人为一队,队有总甲。二百人为一哨,置哨长一人,协哨一人。四百人为一营,置营官一人,参谋二人。一千二百人为一阵,阵有偏将。二千四百人为一军,军有副将。偏将无定员,临事而设。小甲选于各伍中,总甲又选于小甲中,哨长选于千百户义官中。副将得以罸偏将,偏将得以罸营官。营官得以罸哨长,哨长得以罸总甲,总甲得以罸小甲,小甲得以伍兵,务使上下相维,如身臂使指。自然举动齐一,治众如寡。

编选既定。每伍给一牌,备列同伍姓名,谓之伍符。每队各置两牌,编立字号,一付总甲,一藏本院,谓之队符。每哨各置两牌,编立字号,一付哨长,一藏本院,谓之哨符。每营各置两牌,编立字号,一付营官,一藏本院,谓之营符。凡遇征调,发符比号而行,以防奸伪。

又疏请申明赏罸:“兵士临阵退缩者,领兵官即军前斩首。领兵官不用命者,总兵官即军前斩首。其有擒斩功次,不论尊卑,一体升赏。生擒贼徒,勘明决不待时。夫盗贼之日滋,由招抚之太滥。招抚之太滥,由兵力之不足。兵力之不足,由赏罸之不行。乞假臣等,以令旗令牌,使得便宜行事。”

又议割南靖漳浦之地,建立县治于大洋波,又添立巡简司,协同镇压。兵部王琼以先生之言为然,覆奏俱依拟,赐县名曰清平。改巡抚为提督军务,给旗牌假便宜。仍论平漳寇功,加俸一级,先生益得发舒其志。

三、招黄金巢

再说南赣,西接湖广、桂阳,有桶冈横水诸贼巢。东接广东龙川,有浰头诸贼巢。横水贼首谢志珊、桶冈贼首蓝天凤、浰头贼首池仲容,俱僭号称王,伪署官职,拥众据险,出入无常。屡调狼兵进讨,不能取胜。谢志珊自号征南王,闻督府方讨漳寇,乃大修战具,并造吕公车(古代的一种战车)若干,欲乘隙先破南康,乘虚入广。时湖广巡抚都御史陈金,疏请三省之师夹攻桶冈。

〔僭(jiàn)号〕冒用帝王尊号。

先生曰:“桶冈、横水、左溪诸贼,荼毒三省,其患虽同,而事势各异。论湖广则桶冈为腹心之疾,论江西则横水为腹心之疾。今不去江西腹心之疾,而欲与湖广夹攻桶冈,失缓急之宜矣。湖广克期以十一月朔日会集,今尚在十月,横水贼闻湖广合剿之信,必谓我先攻桶冈。又见我兵未集,师期尚远,心不准备。若出其不意,进兵疾击,可以得志。已破横水,移兵桶冈,此破竹之势也。”

先生恐征横水时,浰头贼乘机扰乱,乃为告谕一通,具述利害,遣报效生员(秀才)黄表、义民(侠义之士)周祥等,招抚池仲容等,劝之立功自赎。且各赐银布,以安其心。一时贼党见谕词诚恳,莫不感动。酋长黄金巢、刘逊、刘粗眉、温仲秀等,随黄表等各引部下出投,情愿杀贼立功。先生用好言抚慰,选其精壮五百人为兵,随军征进。余老弱散遣之。

四、十路军马

先生已定出师之期,预先分定哨道,密授方略。那几处哨道:

一哨,江西都司都指挥许清,率兵一千,自南康县所溪入,攻白蓝,与本院会于横水。

二哨,赣州府知府邢珣,率兵一千,自上犹县石人坑入,协攻白蓝,会于横水。

三哨,南赣守备郏文,率兵一千。自大廋县义安入,合攻左溪,会于横水。

四哨,汀州府知府唐淳,率兵一千,自大廋县聂都入,合攻左溪,会于横水。

五哨,南安府知府季敩,率兵一千,自大廋县稳下入,合攻左溪,会于横水。

六哨,南康县县丞舒富,率兵一千,自上犹县金坑入,径攻左溪,会于横水。

七哨,赣州卫指挥余恩,率兵一千,自上犹县独孤岭入,径攻左溪,会于横水。

八哨,宁都县知县王天与,率兵一千,自上犹县官隘员坑入,进屯横水。

九哨,吉安府知府伍文定,率兵一千,搜剿稽芜等处贼巢,进屯横水。

十哨,广东潮州府程乡县知县张戬,率兵一千,搜剿黄雀坳等贼巢,进屯横水。

分拨十路军马,限定十月初七日各哨齐发。又拨兵备副使杨璋、分守参议黄宏,监督各营官兵,往来给饷。先生暗谕本院标下将领,同时进发。

号令虽出,衙门中寂然无闻。先生在赣院,左有旁门,通射圃。暇即与诸生讲学其中,或习射,每至夜分而散。次早则诸生入院揖谢,以此为常。出兵之前一日,与诸生夜坐谈论。诸生以先生坐久,请休息,先生乃回院。及明旦诸生集于院门,欲进谢。守门者辞曰:“公进院未几。即领兵出城去,不知何往,度此际可行二十余里矣。”其神机不测如此。

五、破横水

先生于十月初九日,兵至南康。有人出首(告发)义官李正岩、医官刘福泰,素与贼通者。先生召二人至,以首状(检举书)示之。二人力辩无有,先生曰:“即有之,姑释汝罪。乃皆留于幕下,戴罪立功。”当晚,李正岩、刘福泰禀有机密事求见。先生召入,密叩之。二人齐声禀称:“欲攻桶冈,必经由十八面地方,此乃第一险要去处。乱山环拱,岭峻道狭,从来官军不能入。今有木工张保,久在蛮中,凡建立栅寨皆出其手。要知地利,非得此人不可。”先生问,“张保何在?”二人曰:“某等,蒙老爷不杀之恩,誓欲报效。天幸遇着张保,已拘留在辕门之外,未奉呼唤,不敢擅自引入。”

先生即令二人出外,同张保入见,务要隐密不得声张其事。当下李刘二人,引张保直至后堂叩头。先生曰:“闻蛮贼建立栅寨,皆出汝手,汝罪当死。”张保连连叩头答曰:“小人手艺为活。误入贼穴,一时贪生伯死,受其驱使,实非得已。”先生曰:“我且不计较汝,但彼立寨之处,必然选择险要。汝在彼中,亦必备知。可细细开明左右、前后、大小、出入之道,贼破之日,一例叙功。”张保欣然,遂请求笔砚。先生分付李刘二人监押,教他安坐开写,自己退回卧房,使亲随门子以酒食劳之。张保感激,即备细开出:某贼寨在某山,某处是进路,某处是退路,某处山头与某寨相对,路平路险,如何上山,如何下山。恰像写卖山文契的,四趾分明,滴水不漏。门子禀道,“木工开写已完。”先生复召见,亲自收取,看了一遍,再把好言抚慰,即留三人于内堂厢房安歇,次早皆授义官名色。


初十日,兵进至南坪地方。使李正岩、刘福泰引着间谍,四路分探回报。众贼不虞(意料不到)官兵猝至。各巢皆鸣锣聚众,往来呼噪,为分头御敌之计,势甚张皇。各险隘皆设有滚木礧石,已做准备。先生乃乘夜疾进。

十一日,离贼巢三十里下寨,使人伐木立栅,开堑设堠,示以久屯之形。使报效听选官雷济、义民萧廋,分率乡兵及樵竖(打柴的孩子)善登山者四百人,各给旗一面,赍,带着)铳炮(土炮)、钩镰枪,使由间道,攀崖悬壁而上,分伏各山顶高处。预堆积茅草,约定次日官军进攻各山头,将旗竖立,举炮燃火相应。

〔堠(hòu)〕古代瞭望敌情的土堡。〔钩镰枪〕古代的一种兵器,枪头装置钩镰刀,用以抵御马队的冲突。

十二日,官军至十八面隘,贼方据险迎敌,忽闻远近山顶炮声如雷,烟焰四起。官军呼噪奋勇,炮箭齐发,贼惊皇失措,以为巢穴已破,遂弃险奔溃。先生预遣千户陈伟、高睿分率壮士数十,悬崖而上,夺其险隘,尽发其木石,官军乘胜急进,呼声震天。指挥谢昶chǎng、冯廷瑞,由间道先入,放火焚贼巢。贼退无所据,乃大败,四散奔走,遂连破长龙十八面隘等七巢。

贼首谢志珊与萧贵模计议,谓:“横水居众险之中,可倚以自固。”及闻官军四进,仓卒分众,厄险出御。见横水烟焰障天,铳炮之声,摇撼山谷,心胆愈裂,弃险而逃。时各哨官兵陆续俱到,邢珣兵破磨刀坑等三巢,王天与破樟木坑等二巢,许清破鸡湖等三巢,俱至横水来会。唐淳破羊牯脑等三巢,并破左溪大巢,郏文破狮寨等三巢,余恩破长流坑等三巢,舒富破箬坑等三巢,季敩破上西峰等三巢,俱至左溪,守巡各官亦随后而至。是日斩大贼钟明贵、陈曰能等数人,从贼首级千余。其自相蹂践、堕崖填谷而死者,不计其数。贼于入路皆刊(开辟)崖倒树,设阱埋签。官军昼夜涉深涧,蹈丛棘,遇险绝,则挂绳于崖树鱼贯而上,猿擘而下。往往失堕深谷,不死为幸。各兵至横水左溪者,皆疲困不能驱逐。会日暮,传令收兵屯劄。

至次日,大雾咫尺不辩。先生令各营,休兵享士。使乡导数十,分探溃贼何在,并未破巢穴动静。连日雾雨至十五日,尚蒙蒙不开。各乡导回报,言诸贼预于各山绝险崖壁立寨,为退保计,亦有并聚于未破各巢者。诸将皆曰:“会剿桶冈期在十一月朔,日已迫矣,奈何?”先生曰:“此去桶冈,尚百余里,山路绝险,三日方达。若此处之贼未能扫尽而移兵桶冈,瞻前顾后,备多力分,非计之得也。”

适搜山者檎一贼至。问之,乃是桶冈贼遣至横水探信者,姓钟名景。先生曰:“吾兵所向皆克,灭桶冈只待旦夕。汝若肯留吾麾下效用,当赦汝罪。”钟景叩头愿降。先生因叩桶冈地利。钟景言之甚详,兼能识横水各巢路道。先生遂解其缚,赐以酒食,留于帐下。于是传令各营,皆分兵为奇正二哨,一攻其前一袭其后,冒雾疾趋。

十六日,邢珣攻破旱坑等二巢,季敩xiào同郏jiá文攻破稳下等二巢。十七日唐淳攻破茅坝巢。十八日许清攻破朱雀坑等四巢。十九日余恩攻破梅坑等二巢。二十日邢珣又破白封龙等二巢。王天与破黄泥坑。二十二日舒富破白水洞巢。是日伍文定,张戬jiǎn兵亦至。二十四日伍文定破寨下巢,张戬破杞州坑巢。二十五日张戬又破朱坑巢,伍文定破杨家山巢。二十六日季敩又破季坑巢,许清又破川坳ào巢。二十七日郏文又攻破长河洞巢,俘斩无数。

谢志珊谋遁桶冈(谢志珊打算潜逃桶冈),被邢珣活捉解来。先生奉新奏准事例,即命于辕门枭首。临刑,先生问曰:“汝一介小民。何得聚众如此之多?”志珊曰:“此事亦非容易。某平日见世上有好汉,决不肯轻易放过,必多方钩致,与为相识,或纵其饮,或周其乏。待其感德,然后吐实告之,无不乐从矣。负千斤气力者五十余人,今俱被杀,束手就缚,乃明天子之洪福也,又何尤哉(又有什么怨恨呢)?”因瞑目受刑。先生他日述此事于门人曰:“吾儒一生求朋友之益,亦当如此。”后人论此语:不但学者求朋友当如此,虽吏部尚书为天下求才,亦当如此。有诗四句云:

同志相求志自同,岂容当面失英雄?

秉铨(选拔官吏)谁是怜才者,不及当年盗贼公

六、浰头贼首

再说是日,诛了谢志珊,诸将遂请乘胜进攻桶冈。先生询访钟景等,已知地势之详。谓诸将曰:“桶冈天险四寨,其出入之路,惟锁匙龙、葫芦洞、茶坑、十八磊、新池五处。然皆架栈梯壑,一人守之,千人难过。止有上章一路稍平,非半月不可达,奔驰之际彼已知备矣。莫若移屯近地,休兵养威,谕以祸福。彼见吾兵累胜,必惧而请服。如其迟疑,当进而袭之。”乃遣戴罪义官李正岩、医官刘福泰并降贼钟景,于二十八夜往桶冈,招安蓝天凤等,如果愿降待以不死。期定于十一月初一日上午,至锁匙龙送款(投诚、归降)


话分两头。却说浰头贼首池仲容绰号池大髩bìn,古同“鬓”),原是龙川县大户出身。因被仇家告害,官府不明,一时气愤,与其弟仲宁、仲安聚起家丁庄户,杀了仇家一十一口,遂招集亡命,占住三浰落草。屡败官军,渐渐势大,自号金龙霸王,伪造符印。以兵力胁远近居民,壮者收为部下,富者借贷银米,稍有违抗,焚杀无遗。

龙川大姓卢珂、郑志高、陈英三人颇有本事,各聚众千余,保守乡村。仲容欲招至入伙,卢珂等不从,互相仇杀。先生檄岭东兵备道,先招(招募)卢珂等三家。三家遂奉约束,愿出力剿贼。遂留本村,与龙川县协同备御,仲容深恨之。

及黄金巢等出降,众贼俱有纳款(归顺、降服)之意。惟池仲容不肯,谓众贼曰:“我等作贼,已非一年。官府来招(招安),亦非一次,其言未足凭信。且待黄金巢等到官后,果无他说,我等遣人出投,亦未为晚。”

及闻十月十二日官兵已破横水,仲容始有惧色。适先生又使黄金巢等作书往招,仲容乃谓其党高飞甲曰:“官军既破横水,必乘胜直捣桶冈,次即及浰头矣,奈何?”高飞甲曰:“前督抚曾遣人来招安,且闻黄金巢等已蒙署官录用,不若亦遣一人出投。一则缓其来攻,二则窥覻虚实。若官军势果强盛,招安果系实情,又作计较。不然,留仲安在彼处,亦好潜为内应,一面拨人守险,多备木石,以防掩袭。”

仲容以为然,乃遣其弟仲安,率老弱二百余人,往至横水投降,情愿随众立功。时横水贼已全平矣。先生谓曰:“汝既是真心纳降,本院即日加兵桶冈。汝可引本部兵往上新地屯劄。如桶冈贼奔逸,到彼用心截杀,将首级来献,便算你功。”那上新、中新、下新三巢,是桶冈西路,去浰头甚远。先生故意调开使其难归。外示委用以安其心。此是先生妙计。

七、破桶冈

再说李正岩等至桶冈,先述督抚兵威,后述招抚之期。蓝天凤大喜,情愿就抚,方召其党商议此事。横水贼萧贵模逃入桶冈,来见天凤曰:“征南王不知守险。使官军潜入内地。是以溃败。若加意堤防,虽有百万之众,岂能飞入。今锁匙龙各隘,地皆绝险,其所收横水余兵,尚有千余。足可助桶冈为守。奈何自就死地如猪羊入屠人之手乎。”天凤意不能决。乃令各寨头目俱至锁匙龙聚议。先生遣县丞舒富率数百人,逼锁匙龙下寨,连连遣使催取天凤等款状,一面密使邢珣兵入茶坑,伍文定兵入西山界,唐淳兵入十八磊,张戬兵入葫芦洞,立限三十日,乘夜各至分地。

是夜大雨不得进。初一日早,雨犹未止。各军冒雨而入。天凤见屡使催款,正在商量。又见大雨,料难进兵,防备就懈弛了。忽闻四路兵已大进,惊曰:“王公用兵真如神矣。”急收拾兵众千人,据内隘绝壁,隔水为阵,以拒官军。邢珣率兵渡水前击。张戬之兵冲其右,伍文定又自戬兵之右,悬崖而下,绕贼傍合攻。贼不能支,且战且却,及午雨止。各兵奋击,贼大败。王天与,舒富两路兵,闻官军已入前山,亦从锁匙龙并登。各军乘胜奋击,贼悉望十八磊奔逃。正遇唐淳之兵严阵以待,又大战一场,会日暮暂息。贼犹扼险相持。

次早诸军复合势剿杀,贼遂大败。凡破十三巢擒斩无数。初五日至十三日,陆续又破上新,中新,下新等十巢,斩萧贵模于阵。蓝天凤率败兵欲于桶冈后山,乘飞梯直入范阳大山,却先被官军把守,前后困围,计无复之,乃投崖而死。枭其首以献。岩谷溪壑之间,僵尸填满。于是桶冈之贼略尽。

据先生报二处捷数目,捣过巢穴共八十四处:

擒斩大贼首谢志珊,蓝天凤等八十六名颗。从贼首级三千一百六十八名颗。俘获贼属二千三百三十六名口。夺回被虏男妇八十三名口。牛马驴一百八只。赃杖二千一百三十一件。金银一百一十三两八钱一分。

时湖广军门已遣参将史春统兵前来会剿,行至彬州,接得先生钧牌,知会桶冈贼巢俱已荡平,不必复劳远涉。史春大惊曰:“向议三省合剿打帐一年,尚恐未能尽殄。今王督院之兵,朝去夕平。如扫秋叶。真天人也。”

先生奏凯班师。百姓扶老携幼,手香罗拜言:“今日方得安枕而卧。”所经州县关隘,各立生祠,远乡之民肖像于家堂供养。岁时尸祝。

先生谓横水、桶冈各贼寨,散在大犹廋岭之间。地方窎远,号令不及。议割三县之地。建立县治,及增添三处巡司,设关保障。疏上悉依议,赐县名曰宗义,附江西南安府,赐敕奖谕。

八、仲安诈降

浰头贼闻桶冈复破,愈加恐惧,乃分兵为守隘拒敌之计。先生先谕黄金巢等,密遣部下散归贼巢左近(附近),俟官兵一到,即据险遏贼。再谕卢珂、郑志高等,用心提备。然后遣生员黄表、义民周祥等,赍牛酒复至浰头,赏劳各酋长,并诘其分兵守隘之故。池仲容无词可解,乃诈称龙川义民卢珂、郑志高素有仇怨:“今不时引兵相攻。若一撤备,必被掩袭。某等所以密为之防,非敢抗官兵也。”遂遣其党鬼头王,随黄表等回报:“请宽其期,当悉众出投,尽革伪号,止称新民。”

先生阳信其言,遂移檄龙川,使察卢珂等擅兵仇杀之实。谓鬼头王曰:“卢珂等本院已行察去讫,如情罪果真,本院当遣大军往讨。但须假道浰头,汝等既降,先为我伐木开道,以候官军,不日征进。”

鬼头王回报,池仲容且喜且惧。所喜者,督院嗔怪卢珂等,堕其术中。所惧者,恐其取道浰头,不是好意。复遣鬼头王来谢,且禀称:“卢珂等某自当悉力扞(同“捍”)御。不敢动劳官军。”恰遇卢珂、郑志高、陈英亲到督院具状,辩明其事。状中备述池仲容等平昔僭号设官,今又点集兵众,号召远姓各巢贼酋,授以总兵、都督等伪官,准备抗拒官军。

先生大怒曰:“池仲容已自投招,便是一家。汝挟仇,擅自仇杀,罪已当死,又造此不根之言,乘机诬陷,欲掩前罪。本院如见肺肝,那池仲容方遣其弟池仲安领兵报效,诚心归附,岂有复行抗拒之事?”遂扯碎其状,叱chì,大声呵斥)之使出,“再来渎扰,必斩。”却教心腹参谋,密向他说:“督府知汝忠义,适来佯怒,欲哄诱浰头自来。你须是再告,告时受杖三十,暂系数旬,方遂其计。”

卢珂等依言,又来告辩。先生益怒,喝令缚珂等,斩首来报。标下众将俱为叩头讨饶,先生怒犹未解,将卢珂责三十板。喝令监候。池仲安等在幕下,闻珂等首辩,心怀惊惧。及见先生两次发怒,然后大喜,率其党欢呼罗拜,争诉珂等罪恶。先生曰:“本院已体访明白,汝可开列恶款来,待我审实后,当尽收家属处斩,以安地方。”仲安益大喜,作家书付鬼头王,回报其兄仲容去讫。

卢珂等既入监,先生又使心腹参随(随从人员),只说:“要紧人犯在监,不放心教他巡阅。”却暗地致督府之意,安慰珂等。说:“事成之日,当有重用。你可密地分付家属,整顿人马,伺候军令差遣。”珂等感泣曰:“督府老爷为地方除害,若用我之时,虽肝脑涂地,亦无所恨。”

先生又使生员黄表、听选官雷济,安慰池仲容,说:“督府已知卢珂等仇杀之情,汝等勿以此怀疑。”仲容大排筵席,管待黄表、雷济二人。坐中夸:“督府用兵如神,更兼宽宏大量,来者不拒,黄金巢等俱授有官职。你等若到麾,自当题请重用。”仲容拱手曰:“全仗先生们提挈。”黄表因私谓所亲信贼酋曰:“卢珂等说令兄恶迹多端,无非是妒忌之意。虽然督府不信,令兄处也该自去投诉。”仲宁唯唯言于仲容,仲容迟疑不行。

十二月二十日,先生大军已还南赣。各路军马俱已散遣,回归本处。先生乃张乐设饮,大享将士,示谕城中云:“督抚军门示:向来贼寇抢攘,时出寇掠,官府兴兵转饷,骚扰地方,民不聊生。今南安贼巢,尽皆扫荡;而浰头新民,皆又诚心归化,地方自此可以无虞。民久劳苦,亦宜暂休息为乐。乘此时和年丰,听民间张灯鼓乐,以彰一时大平之盛。”

先生又曰:“乐户多住龟角尾,恐有盗贼藏匿,仰悉迁入城中,以清奸薮sǒu,人或物聚集的地方)。”于是街巷俱燃灯呜鼓,倡优杂沓,游戏为乐。

〔倡优〕古代称以音乐歌舞或杂技戏谑娱人的艺人。〔杂沓()〕纷杂,杂乱。

先生又呼池仲安至前,谓曰:“汝兄弟诚心向化,本院深嘉。闻卢珂党与最众,虽然本身被系,其党怀怨或掩尔(袭击你们),不虞事不可知。今放尔暂归浰头,帮助尔兄防守。传语尔兄,小心严备,不可懈弛失事。”仲安叩头感谢。先生又使指挥兪恩护送仲安,并赍新历颁赐诸酋。诸酋大喜,盛筵设款。仲安又述督府散兵安民,及遣归协守之意,无不以手加额,踊跃谢天。

九、诛池仲容

时黄表、雷济,尚留寨内会饮。中间仲容说道。“我等若早遇督府,归正久矣。”表、济曰:“尔辈新民,不知礼节。今官府所以安辑劳来尔等甚厚,况且遣官颁历,奈何安坐而受之?论礼亦当亲往一谢。”余恩曰:“此言甚当,况卢珂等日夜哀诉,说你谋反有据:‘官府若去拘他,他断然拒命不来。何不试拘对理,看他来与不来,即此可证反情之实。’”仲容曰:“若督府来唤对理,岂有不去之理?”表、济又曰:“今若不待拘唤,竟往叩谢,须便就诉明卢珂等罪恶。官府必益信尔无他,珂等诈害是实,杀之必矣。”所亲信贼酋,亦从中力劝。

仲容以为然,乃谓其众曰:“若要伸,先用屈。输得自己,赢得他人。赣州伎俩,亦须亲往勘破。”遂定计,选麾下好汉并所亲信者共九十三人,亲至赣州,来见督府。仲宁、仲安留于本寨。

余恩等先驰归报,先生乃密遣人传谕属县:“勒兵分哨付本院,不时檄到即发。”又遣千户孟俊先至龙川,督集卢珂、郑志高、陈英三家兵众。又以路从浰巢经过,恐其起疑,于是另写一牌。牌上开写:“卢珂等擅兵仇陷过恶,仰龙川县密拘三家党属,解至本院问究。”却将真牌藏于贴肉秘处。孟俊行至浰头,贼党一路盘问,俊出牌袖中示之,故意嘱他:“此官府秘密事情,万勿泄漏。”贼皆罗拜,争献酒肉为之向导。先出浰巢,一路上其党自相传说,无不欢喜。孟俊到了龙川,方出真牌,部勒三家兵众。巢中诸贼传闻,皆以为拘捕其党。并不他疑。

仲容等到于赣州,正似猪羊近屠户之家,一步步来寻死地。仲容把一行人众,营于教场,单引亲信数人进院参谒。先生用好言抚慰,问此来许多人众。仲容禀曰:“随从不过九十余人。”先生曰:“既是九十余人,必须拣个极宽的去处安顿方好。”问中军官:“何处最为宽闲。”中军官禀道。“惟有祥符寺,地最宽厂,房屋亦俱整齐。”先生曰:“就引至祥符寺居住罢。”又问:“众人今在何处?”中军官不等仲容开口,便禀道,“众人见屯教场。”先生伪变色曰:“尔等皆我新民,不来见我,而营于教场,莫非疑心本院么?”仲容惶恐叩首曰:“就空地暂息,听老爷发放。岂有他意。”先生曰:“本院今日与你洗雪,复为良民,也非容易。你若悔过自新,学好做人,本院还有扶持你处。”仲容叩谢而出。

既至祥符寺,见宫室整洁,又有参随数人为馆伴,赐以米薪酒肉,标下各官俱来相拜,各有下程(礼物)相送。欢若同僚,喜出望外。时乃闰十二月二十三日也。

参随等日导众贼,游行街市。见各营官军果然散归,街市上张灯设戏,宴饮嬉游,信以为督府不复用兵矣。又密赂狱卒,私往觇卢珂等动静,果然械系深固。狱卒又说:“官府已行牌,拘其家属,一同究问,不日取斩。”仲容大喜曰:“吾事今日始得万全也。”

先生复制长衣油靴,分给众贼,使参随教之习礼。一日又漫给布帛,未曾开明分别赏赐,于是老少互争。参随禀知,先生曰:“本院多事,未及细开,何不教他开一花名手本。下次,照依次序给赏,老少不乱。岂不便乎?”仲容依言:开手本送上。于是尽得其九十三人名姓。

过五日。仲容等辞归。先生曰:“自此至浰有八九日程途,即今往不能到家过岁矣。新春少不得又来贺节,多了一番跋踄。况赣州今岁灯事颇盛,在此亦不寂寞,何不以正月回去?”贼中少年喜观灯,日得游于娼家,参随复借贷银钱,诸贼皆欣然忘归。

至元旦,随班入贺行礼。下午仲容复入辞,先生曰:“汝谒正,尚未犒赏,奈何就去?初二日本院尚未得暇,初三日当有薄犒。”次日令有司送酒于寺馆,参随官携妓女陪侍,众贼欢饮竟日。

预悬牌于辕门,牌上写道:“浰头新民池仲容等,次日齐赴军门领赏,照依花名次序,不许搀前哗乱。领赏过,三叩头即出,齐赴兵备道叩谢。事毕迳回,不必又辞。”本院参随官抄写牌面与众贼看了,无不欢喜。是夜先生密谕守备郏文,令拨经战甲士六百人,分作二十队,伏于射圃。候本院犒赏贼酋,每五名一班,鼓吹送出院门过射圃,则以甲士一队,擒而杀之。大约六人制一人,度无不胜。事了之后,只用一人在龙县丞处回话。

龙县丞者名光,原是正途出身,为吉安县丞。因不善逢迎,上司不喜,要赶逐他。太守伍文定察其人可用,言其冤于先生,留作参随。先生又召龙光分付:“汝可引甲士一队,妆做衙门公役,各藏暗器,立于大门昭墙之下。如贼党中有强力难制者,你令手下甲士上前相帮。若了事时,你便遥立屏墙,使我望见以慰我心。倘有他变,趋入报我。”又分付有司,“预备花红、羊豕、坛酒、历日、银两之类,院内军将随常排列,自有规矩。”亦密谕中军官:“只等本院号令,一齐下手。”

至初三日侵早(拂晓),军门上已吹打过二次,各官俱集。池仲容引着九十三人,都穿着军门颁赐长衣油靴,整整齐齐,来至院前。见巡捕官在院门上结彩,问其缘故。答道,“今日老爷犒赏新民,乃是地方吉庆之事,如何不挂彩?”须臾屠户率许多猪羊来到,参随指与仲容道,“这都是你们的赏物。”众贼预先欢喜。

须臾三通吹打,放铳开门,文武属官进院作揖。仲容等亦随入叩头,礼毕。先生先唤池仲容到前说:“你自头目,倡率归顺,与众不同。”将案上大葵花银杯,赐酒三大杯,草花一对,红绢二段缠身,犒银三两,大饝饝一盘,羊肉豚肉各五斤,酒二坛。分付:“你且站在一边,看本院赏完众人,拨门上家下一名送你归寺。”仲容复叩头称谢。

此时天门二门两班乐人,大吹大擂。阶下屠户,杀猪宰羊,论斤分剁,好不热闹。仲容双花双红,立于泊水檐下,何等荣耀,便似新得了科第一般,不胜之喜。众贼候赏的一个个伸头舒颈,在阶下专听唱名。先生将花名手本付与中军,分付道:“依次唱名,每五名做一班,鼓乐导出,也教百姓看见,晓得从顺的好处,四方传说。”中军官领诺,手执手本,高唱某某。众贼答应,每五名做一字跪着。每名草花一对,红布一匹,都是中军官与他挿缠。亦各赐热酒二杯,犒赏银一两,大饝饝十枚,羊羊豕肉各一斤,酒一小坛。贼人要将饝饝、银封置于袖中。中军官道:“你若藏了,不见督府老爷的恩典。须是放在外面,教众百姓们大家观看。”乃教他将衣兜子兜起饝饝,右手抱着酒坛,手中就捻着银封,左手提着猪羊肉。

东脚门进,西脚门出。刚到射圃前,那三十名甲士先在那里挨次伺候,六人伏侍一个,已自众寡不敌,况且没心人对了有心人,双手又拿着许多赏物,身上穿着长衣,又被红布缠住脚下,油靴底滑,许多不方便。虽有强悍有本事的,也灭了数分,不消得十分费力,便都了当,就将五个银封缴到龙县丞处为信。

这里杀人,里面热闹之际,那得知道?一五一十,只管送将出来。龙县丞在屏墙下,数过第十七队,已了过八十五人矣。算道:“院内连池仲容只有九人,不足为虑。”乃走入院门,意欲回复。先生遥见龙光走进,疑外厢有变,注目视之,见龙光行步甚缓,知其无他,心下方才安稳。

龙县丞步至堂,取茶一瓯,送至先生案前,密禀曰:“都了却。”先生以头麾(同“挥”)去,中军官又唤五名,已跪下领赏。先生曰:“汝等俱是少年后辈,前日何得与年长者争赏?须绑出捆打二十,以示教诲。”因指未赏者三人曰:“汝亦是争赏者,且只教诲你八个人。”中军官及两班勇士一齐上前绑缚。池仲容色变,肚中如七八个吊桶一上一落,好不安稳。一时在他矮檐下,怎敢不低头。先生见各贼绑完,唤池仲容到前。说:“汝虽投顺,去后难保其心。”仲容方欲启口分辨,先生喝声中军官也与我绑着。

就于袖中出卢珂等首状,当面逐款质问:“伪檄上金龙霸王印信,从何而来?”仲容顿口无言,惟有叩头请死。先生命押付辕门,同八人斩首号令。仲容到辕门之外,方知领赏众贼俱已杀完,悔之无及,瞑目受刑。正是:

人恶人怕天不怕,人善人欺天不欺;

善恶到头终有报,只争来早与来迟。

先生用计,不动声色,除了积年的反贼,满城官吏士民无不称快。犒贼之物,一毫不失,即以赏有功甲士。狱中放出卢珂、郑志高、陈英,厚加赏赐,不在话下。

十、破浰头

时日已过午,先生退堂。一个头旋昏倒在地。左右慌忙扶起,呕吐不止。众官俱至私衙问安,先生曰:“连日积劳所致,非他病也。”幸食薄粥,稍静坐片时,安然如故矣。

是夜先生发檄催各路兵,期定本月初七日,于三浰到相会,一同捣巢。那(哪)几路?

从广东惠州府龙州县入者,共三路:

知府陈详兵从和平都入,

指挥姚玺兵从乌虎镇入,

千户孟俊兵从平地水入。

从江西赣州府龙南县入者,共四路:

指挥余恩兵从高沙堡入,

推官危寿兵从南平入,

知府邢珣兵从太平堡入,

指挥郏文兵从冷水迳入。

从赣州府信丰县入者,共二路:

知府季敩兵从黄田冈入,

县丞舒富兵从乌迳入。

先生自率帐下官兵,从龙南冷水迳直捣下浰大巢。

却说巢中诸贼,先前得池仲容书信,说:“赣州兵俱已散归,督府待之甚厚,不日诛卢珂等。”传去各巢,人人信以为真,各自安居不做准备。初闻官兵四路并进,怪仲容无信到,尚不以为然。比及打听得实,官兵已至龙子岭,去贼巢甚近了。一时惊惶失措,乃悉其精锐,据险设伏,并势迎敌。

官军聚为三冲,犄角而前。指挥余恩兵首先遇贼,百长王受奋勇前进,与贼大战。约莫三十余合,贼兵稍却。王受追赶里许,贼伏四起。将王受围困垓心,左冲右突,不能出去。忽闻东角头鼓噪之声。一队官军杀将入来,乃是惠州府推官危寿部下义官叶芳也。伏兵见有接应,正欲分兵迎敌。千户孟俊兵又从冈后杀到,横冲贼伏,与王受合兵。

三路军马同时剿杀,呼声震天,贼大奔溃。官军乘胜逐北,三浰大巢俱不能守。各路兵闻大巢已破,心胆益壮,各自奋勇立功,连破五花障、白沙、赤唐等巢穴十一处,斩级无数。其夜,败贼复奔铁石障、尺八岭等巢穴。

次早,先生传令各哨官兵,探贼所往,分投急击。初九日,知府陈祥破铁石障巢,斩池仲宁,获金龙霸王伪印,及违禁旗炮各物。于是复克羊角山等巢穴二十三处,擒斩更多。

各巢奔散之贼,其精悍者尚有八百多人,高飞甲等率之,复哨聚于九连山。那九连山高有百仭,横亘数百余里,俱是顽石卓立,四面陡绝。止东南崖壁之下,一条线路可通,贼又将木石堆积崖上,只等我兵到时,发石滚木,百无一全。先生传选精锐七百人,将所获贼人号衣穿着,假作奔溃之贼,乘夜直冲崖下涧道而过。贼认做各巢败散之党,于崖上招呼,我兵亦佯与呼应,贼遂不疑。我兵已度险,遂扼断其后路。

次日黎明,我兵放起炮来,贼方知是官军,并势来攻。我兵所据反在贼崖上面,从上击下,贼不能支,遂退。高飞甲与池仲安商义,分队潜遁。先生预令各哨官兵,四路埋伏。贼遇伏輙败,又杀五百余人。池仲安中箭而死,高飞甲率残党三百余人,分逃上下坪黄田坳等处。各哨官兵复约会搜捕,见贼便杀。高飞甲亦为守备郏文所斩,有名贼徒剿灭殆尽。

惟张仲全等二百余人,聚于九连谷口,呼号痛哭,自言:“本是龙川良民,被池仲容等迫胁在此,与他搬运木石,只因贪恋残生,受其驱役。并不曾见阵厮杀,求开生路。”先生遣报效生员黄表往验,果然。俱是老弱且从贼未久。其情可怜,乃使赣州邢知府往抚其众,籍其名数,安挿于白沙地方,复为良民。

此蕃用兵自正月初七日起,至三月初八日止。通计两月内:

捣过巢穴三十八处,

斩大贼首二十九名颗,

次贼首三十八名颗,

从贼二千零六名颗,

俘获贼属男妇八百九十名口,

夺获牛马一百二十二只匹,

器械赃仗二千八百七十件,

赃银七十两六钱六分。

先生上疏奏捷。请于和平峒添设县治,以扼三省之冲。得旨准添设,名和平县。升先生都察院右副都御史。荫一子锦衣卫世袭千户,辞免不允,时正德十三年也(先生四十七岁)

十一、宁王谋反

诸贼既平。地方安靖,乃得专意于讲学。大修濂溪书院,将古本《大学》、《朱子晚年定论》付梓(付印),凡听教者悉赠之。时,门人徐爱亦举进士,刻先生平昔问答行于世,命曰《传习录》。海内读其书,无不想慕其人也。江西名士邹守益等,执贽门下(携带敬师礼品入于门下),生徒甚盛。

〔濂溪书院〕宋代理学家周敦颐讲学处。〔朱子晚年定论〕阳明先生著。〔贄(zhì)古代初次拜见尊长所送的礼物。

先生尝论三教同异。曰:“仙家(道家)说到虚,圣人岂能于虚上加一毫实?佛家说到无,圣人岂能于无上加一毫有?但仙家说虚从养生来,佛家说无从出离生死苦海来。却于本体上,加却这些子意在。良知之虚,便是天之太虚;良知之无,便是太虚之无形。日月风雷,山川民物,凡有象貌形色,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,未尝为天障碍。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,天地万物皆在于我(这是‘天地万物与我浑然一体’的精神境界,全无小我)。”正是:

道在将兴逢圣世,文当未丧出明师。

人人有个良知体,不遇先生总不知。


话分两头。却说江西南昌府宗藩宁王,乃是太祖高皇帝第十七子,名权,初封大宁因号宁王。高皇帝诸子中,只有燕王善战,宁王善谋。故封于北边以扞御北虏。后燕王将起兵靖难,以大宁降胡所聚。以计劫宁王,与之同事,富贵共之。后燕王既登大宝,改元永乐,是为成祖文皇帝。以大宁故地,置朵颜三卫,欲封宁王于川广。宁王自择苏杭二处请封,文皇帝不许。宁王大恚,遂出飞旗,令有司治驰道。文皇怒。宁王不自安,屏去从人,独携老监数人,自南京竟走至江西省城,称病卧于城楼之上。布按三司奏闻,文皇帝不得已,以南昌封之,仍号宁王。数传至于臞仙,修真好道礼贤下士,号为贤藩。

〔驰道〕古代供君王行驶车马的道路。〔三司〕明代以各省的都指挥使司、布政使司、按察使司合称三司。

臞仙传惠王,惠王传靖王,靖王传康王。康王中年无子,悦院妓冯针儿,留侍宫中,呼为冯娘娘。针儿有娠,康王梦蟒蛇一条飞入宫中,将一宫之人,登时啖尽,又张口来啮康王。康王大呼一声,猛然惊醒。侍儿报冯娘娘已生世子矣。康王恶其不祥,命勿留养,遂匿于伶人秦荣之家。既长归宫,康王心终不喜,临薨时,不令入诀(不准他入宫诀别)

〔薨(hōng)〕古代称诸侯或有爵位的大官死去。

(朱宸濠)性聪慧,通诗史,善为歌词。然轻佻无威仪,喜兵嗜利。既袭位,愈益骄横。术士李自然,言其有天子骨相,渐有异志。辇niǎn,运送)金于都下(京城),先结交内侍李广,正德初又结交刘瑾等八党为之延誉(播扬声誉)。又贿买诸生,举其孝行。朝廷赐玺书褒奖。又谋广其府基,故意于近处放火延烧,假意救灭,折毁其房,然后抑价以买其地。又置庄于赵家园地方,多侵民业,民不能堪。每收租时,立塞聚众相守。又畜养大盗胡十三、凌十一、闵廿四等,于鄱阳湖中劫掠客商货物,预蓄军资。

先是胡世宁为江西兵备副使,洞察其恶,乃上疏奏闻。语甚激切,宸chén濠亦奏,“世宁离间骨肉。”辇金遍赂用事太监,及当道大臣。都察院副都御史丛兰尤与濠密,反劾(反而弹劾)世宁狂率,拿送锦衣卫,谪戍沈阳。于是宸濠得志,凡仕江右者,俱厚其交际之礼,朝中权贵无不结交。又着人于各处访求名士,聘为门客。

锦衣千户朱宁者,小名福宁儿,云南李巡简家生子也。太监钱能镇守云南,因以为养子,名钱宁。因刘瑾得引见,武宗皇帝仗侍踢球,以柔佞得幸,赐姓朱,冒功拜官。宁转荐(朱宁又推荐)伶人(古代乐人)zāng贤,亦得宠。二人招权纳贿,家累巨万,宸濠俱结为心腹。武宗皇帝屡幸臧贤之家。贤于家中造成复壁,外为木橱,橱门用锁,门内潜通密室。每每驾到,预藏宁府使者于复壁中窃听,一言一动无不悉知。

安福县举人刘养正,字子吉。幼举神童,既中举不第(中举人后参加会试落榜),不复会试。制隐士服,以诗文自高,三司抚按折节其门(三司、巡抚和巡按降低自己身份登门拜访),以得见为幸。濠以厚币招致,岁时馈问不绝,遂与濠暱(亲近)

李士实由翰林官,至侍郎致仕,与濠为儿女亲家。士实颇有权术,以姜子牙,诸葛孔明自负,濠用为谋主。又以承奉刘吉、术士李自然、徐卿等,党与甚众。因武宗皇帝无子,濠谋以其子二哥为皇嗣。朱宁、臧贤与诸大阉(太监),力任其事。朝中六部九卿,科道官员亦多有为之左右者。因其事重大,未敢发言。

李士实为濠谋,通于兵部尚书陆完,题复宁府护卫(上奏章请求恢复宁王府的护卫),一面使南京镇守大监毕真,倡率南边官员人等,保举宁王孝行。及陆完改吏部(及至及兵部尚书陆完调任吏部尚书),王琼代为兵部尚书。琼策濠必反(王琼料到朱宸濠必反),谓陆完曰:“祖宗革去护卫,所以杜藩王不轨之谋(这是为了杜绝藩王有谋反的条件),正是保全他处(正是要保全他们不要由于有了兵马就想谋反,而遭灭门之灾)。宁王再三要复(恢复)护卫,不知他要兵马何用(这句话问到要害)?异日恐有他变,必累及公矣。”陆完大悔,写书于濠,欲其自以己意缴还护卫(要他自愿缴还护卫)。濠不从,借护卫为名,公然招募勇健,朝夕在府中使枪弄棒。

先生闻濠歹谋,乃因其贺节之礼,使门人冀元亨往谢。元亨字惟干,钱塘举人,为人忠信可托,先生聘为公子正宪之师。故特遣行,使探听宁王举动。却说宸濠有意结交先生,闻元亨是先生门人,甚加礼貌,渐渐言及于外事,元亨佯为不知。与谈致知格物之学,欲以开导宁王,止其邪心。濠大笑曰:“人痴乃至此耶。”立与绝。元亨归赣,述于先生。先生曰:“汝祸在此矣。汝留此,宁王必并累及于我。”遂遣人卫之归家。

再说宁府典宝阎顺,内官陈宣、刘良,见濠所为不法,私诣京师出首。朱宁与陆完隐其事,使人报濠。濠疑承奉周仪所使,假装强盗,尽杀其家。又杀典仗查武等数百人,复辇金京师,遍赂权要,求杀阎顺等。顺等亡命远方,乃免。于是逆谋益急。

宁王之妃娄氏,素有贤德,生下三子,大哥、三哥、四哥,宁王最敬重之。娄妃察宸濠有不轨之志,乃于饮宴中间,使歌姬进歌劝酒,欲以讽之,曲名《梧叶儿》云:

争甚么名和利,问甚么咱共伊。一霎时转眼故人稀,渐渐的朱颜易改,看看的白发来催,提起时好伤悲。赤紧的(真个是)可堪,当不住白驹过隙。

宸濠听此词,有不悦之色,娄妃问曰:“殿下对酒不乐,何也?”宸濠曰:“我之心事非汝女流所知。”娄妃陪脸笑曰:“殿下贵为亲王,锦衣玉食,享用非常。若循理奉法,永为国家保障,世世不失富贵。此外更有何心事?”宸濠带了三分酒意,叹口气道,“汝但知小享用之乐,岂知有大享用之乐哉?”娄妃曰:“愿闻如何是大享用小享用。”宸濠曰:“大享用者,身登九五之尊,治临天下,玉食万方。吾今位不过藩王,治不过数郡,此不过小享用而已,岂足满吾之愿哉?”娄妃曰:“殿下差矣。天子总揽万几,晏(晚)眠早起,劳心焦思,内忧百姓之失所,外愁四夷之未服。至于藩王,衣冠宫室,车马仪仗,亚于天子。有丰享之奉,无政事之责。是殿下之乐过于天子也。殿下受藩镇之封,更思越位之乐,窃恐志大谋疎,求福得祸,那时悔之晚矣。”宸濠勃然变色,掷杯于地而起。有诗为证:

造谋越位费心机,逆耳忠言苦执迷;

天位岂容侥幸取,一朝势败悔时迟。

娄妃复戒其弟娄伯将,勿从王为逆,伯将亦不听。宸濠起造阳春书院,僭号离宫,用鸩酒毒死巡抚王哲,守臣无不悚惧。讽有司参谒,俱用朝服,各官惧其势焰,亦多从之。

〔鸩(zhèn)酒〕毒酒。用鸩羽浸制,饮之立死。

时鄱阳湖中屡屡失盗,尽知是宁府窃养,呑声莫诉,娄妃屡諌不听。兵部尚书王琼预忧其变,督责各抚臣,训兵修备。又以承奉周仪等之死,责江西抚臣严捕盗贼。南昌府获盗一夥(一伙),内有凌十一。有人认得是宁府中亲信之人。抚台孙燧密闻于王琼,宸濠使其党于狱中强劫以去,叛谋益急。约定八月乡试时,百官皆进科场,然后举兵。

王琼闻凌十一被劫,怒曰:“有此贼正好做宁府反叛证见,如何容他劫去了?”责令有司,立限缉获。濠恐事泄,复讽南昌诸生,颂己贤孝。迫挟抚按具奏,为之解释。按察副使许逵劝发兵围宁府,搜获劫盗,若拿出一二人,究出谋叛之情,请旨迫夺,免得养成其患。燧犹豫不决。被濠屡次催促,巡抚孙燧不得已,随众署名,乃别奏濠不法事,列欵(同“款”)有据。濠亦虑及此,预布心腹勇健,假装响马于北京一路,但有江西章奏尽行劫去。

燧七次奏本都被拦截,不得上闻。止有保举孝行的表章,濠使心腹林华同赉上京,直达天聪。时江彬新得宠幸,冒功封平虏伯。太监张忠与朱宁有隙,遂附江彬,每欲发(揭发)宁王之事,以倾朱宁,未得其便。及保奏表至,武宗皇帝问于张忠曰:“保官好升他官职,保亲王意欲何为?”忠对曰:“王上更无进步,其意未可测也。”

〔天聪〕对天子听闻的美称。

先是宸濠结交臧贤,伪使伶人秦荣就学音乐,谢以万金及金丝宝壶一把。忽一日武宗皇帝驾幸臧贤家。贤注酒献上,武宗皇帝见壶,惊曰:“此壶光泽巧丽,我宫中亦无此好物,汝何从得此?”臧贤恃上之爱宠,且欲表宸濠之情,遂以实对曰:“不敢隐瞒。赖万岁洪福。此乃宁殿下所赐也。”武宗皇帝曰:“宁叔有此好物,何不献我,乃赐汝耶?”其时优人中有小刘者,亦新得宠,独未得濠贿赂,心中怏怏。及大驾回宫,又夸金壶之美,小刘笑曰:“宁殿下不思爷爷物足矣,爷爷尚思宁殿下乎?昨保举贤孝,爷爷岂遂忘之?今朱宁、臧贤日夕与宁府交通,所得宝货无算。藏纳奸细于京中,不计其数。外人无不知,独爷爷不知耳。”

武宗皇帝遂疑臧贤,有旨遣太监萧疏搜索贤家。又降旨各藩使人,无事不许擅留京师。试御史萧淮遂直攻宁王,并参李士实、毕真等。给事中徐之鸾、御史沈灼等,连章复上,朝廷准奏。念亲亲之情,不忍加兵。遣驸马都尉崔元、都御史颜頥寿及太监赖义,往谕革其护卫。

宁府心腹林华,先在复壁中,听知金壶之语,用心打探。及闻京师挨缉奸细,又有诏使遣至江西,遂于会同馆取快马,昼夜奔驰。在路才十八日,便至南昌。

其日乃是六月十三日,正宸濠诞辰,诸司入贺。濠张宴欵待,林华候至席散,方才禀奏。濠谓李士实、刘养正等曰:“凡抄解宫眷,始用驸马亲臣。今诏使远来,事可疑矣。若待科场之事,恐诏使先到,便难措手,今当如何?”养正曰:“事急矣。明旦诸司谢酒,便当以兵威胁之。”士实曰:“须是假传太后密旨,如此恁般,方好商量停当。”时闵廿四、凌十一、吴十三等,亦以贺寿毕集。夜传密信,令各饬兵伺候。及旦,诸司入谢,礼毕。濠出坐,立于露台之上,诈言于众曰:“昔孝宗皇帝为太监李广所误,抱养民间子。我祖宗不血食者(我祖宗没有受享祭品),今十四年矣。太后有密旨,命寡人发兵讨罪,共伸大义,汝等知否?”巡抚孙燧挺身出曰:“既然太后有旨,请出观之。”濠大声曰:“不必多言,我今往南京去,汝愿保驾否?”燧曰:“天无二日,民无二王,这才是大义。此外,非某所知。”濠戟手(用食指指着他)怒曰:“汝既举保我孝行,如何又私遣人诬奏我谋为不轨?如是反覆,岂知大义?”叱左右与我绑了。按察副使许逵,从下大呼曰:“孙都御史,乃钦差大臣,汝反贼敢擅杀耶?”濠怒,喝令并缚之。逵顾燧曰:“我欲先发,公不听我言,今果受制于人,尚何言哉?”因大骂:“宸濠逆贼,今日汝杀我等,天兵一到你全家受戮,只在早晚。”濠令较尉火信拽出于惠民门,斩首示众。比及娄妃闻信,急使内侍传救,已无及矣。阳明先生有《哭孙许二公》诗二首。

其一云:

丢下乌纱做一场,男儿谁敢堕纲常?

肯将言语阶前屈,硬着肩头剑下亡。

万古朝端名姓重,千年地里骨头言;

史官谩把春秋笔,好好生生断几行。

其二云:

天翻地覆片时间,取义成仁死不难;

苏武坚持西汉节,天祥(文天祥)不受大元官。

忠心贯日三台见,心血凝冰六月寒;

卖国欺君李士实,九泉相见有何颜?

时佥事潘鹏自为御史时,先受宁王贿赂,与之交通。至是率先叩头,呼万岁。参政王伦、季敩(敩为南安知府,从先生平贼,有功升参政)惧祸,亦相继拜伏。布政使梁宸、按察使杨璋、副使唐锦、都指挥马骥,各各以目相视,不敢出声。濠大喝曰:“顺我者生,逆我者死。”四人不觉屈膝。镇守太监王宏,巡按御史王金,奉差主事马思聪、金山,布政使胡濂,参政程杲、刘斐,参议许效廉、黄宏,佥事赖凤,佥书郏文(以指挥从先生征贼有功升今任),都指挥许清、白昂,初皆不屈。濠令系狱三日,俟其改口愿附,方释之。惟马思聪与黄宏终不肯服,不食而死,真忠臣也。

濠即日伪置官属,以吉曁、涂钦、万锐等为御前太监,尊李士实为太师,刘养正为国师,刘吉为监军都御史,参政王纶授兵部尚书。季敩等各加伪职,大盗闵廿四、吴十三、凌十一等,俱授都指挥等官。南昌知府郑瓛huán、知县陈大道,俱愿降,复职管事如故。

其时有瑞州知府姓王名以方,湖广黔阳人,素知宸濠必叛,练卒葺城,为守御计。宸濠慕其才能。屡次遣人送礼,欲招致之。以方拒而不受。至是适有公事到于省城,逆党檎送宁府,宸濠命降,以方不从,系之于狱。宸濠又传檄远近,革去正德年号,拟改“顺德”二字,只待南京正位(只等到在南京正式登上皇位),即便改元(就立即改换年号为顺德)。又造伪檄,指斥乘舆(皇帝)极其丑诋(辱骂,诋毁)

时濠畜养死士二万,招诱四方盗贼渠魁四万余,又分遣心腹娄伯将、王春等,肆出收兵。合护卫党与并胁从之人,共六七万余人,军势甚盛。又用江西布政司印信公文,差人遍行天下布政司,告谕亲王三司等官举兵之意,一面修理战具。此一场,闹动了江西省城百姓。后人有诗叹云:

宁藩妄想动兵戎。枉使机关指日穷。

可叹古今兴废迹。鄱阳湖水血流红。

十二、生擒宁王

是时,福州三卫军人进贵等,聚众鼓噪,朝廷命阳明先生往勘。先生以六月初九日启行,亦要赶十三日,与宁王拜寿,此乃常规。临发时,参随官龙光等,取敕印(敕符和官印)作一扛,留于后堂。轿出仓卒封门,忘其所以。行至吉安,先生登岸取敕印,方省不曾带来。乃发中军官,转回赣州取扛。以此沿途迟留,待扛至方行。六月十四日午后,刚刚行至礼城,此正孙都堂、许副使遇害之日也。若非忘记敕印,迟此数日,亦在入谢班中,同与孙、许之难矣,岂非天乎?正是:万般皆是命,果然半点不由人。

〔敕符〕古时朝廷用以传达命令﹑调兵遣将的凭证。以竹木或金玉为之,上书文字,剖而为二,各存其一,用时相合以为证信。

却说礼城县,离省城仅一百二十里,宁王杀害守臣不过半日,便有报到礼城了。知县顾佖谒见先生,将省中之事禀知,兼述所传闻之语:“宁府已发兵千余,邀取王都堂,未知果否?”先生分付顾佖,“你自去保守地方,那宁王反情,京师久已知道,不日大兵将至。可安慰百姓,不必忧虑,本院亦即日起兵来矣。”顾佖辞去。

先生急召龙光问曰:“闻顾知县语否?”光对曰:“未闻。”先生曰:“宁王反矣。”龙光惊得目睁口呆。先生曰:“事已至此,惟走为上策。自此西可入瑞州,到彼传檄起兵讨贼,别无他策。”分付管船的快快转船,连夜行去。

艄子听说反了宁王,心胆俱裂,意不愿行,来禀道:“来时顺风顺水,今转去是上水。又是大南风甚逆,难以移动。便要行,且待来早看风色如何?”先生命取辨香,亲至船头,焚香望北再拜曰:“皇天若哀悯生灵,许王守仁匡扶社稷,愿即反风。若天心助逆,生民合遭涂炭,守仁愿先溺水中,不望余生矣。”言与泪下,从者俱感动。祝罢南风渐息,须臾艢竿上小旗飘扬,已转北风。艄子又推天晚不行,先生大怒,拔剑欲斩之。众参随跪劝,乃割其一耳。于是张帆而上,行不止二十里,日已西沉。先生见船大行迟,使参随潜觅渔舟。先生微服过舟,惟龙光、雷济相从,止带敕印随身。其衣冠仪仗并留大船,分付参随萧禹在内,随后而至。渔舟惯在波浪出入,拽起蓬来,梭子般去了。

却说宸濠打听南赣军门(南赣巡抚王阳明先生)起马牌,是六月初六日发的,旧规三日前发牌,算定初九日准行,如何还不见到?难道迳偷过了(难道他不来给我祝寿偷偷地径直往福州去了),或者半途晓得风声,走转去了,也不可知。此人(指阳明先生)是经济之才,若得他相助,大事可就。遂分付内官喻才,以划船数十只追之。行至地名黄五脑(属礼城县),已及大船,拿住萧禹。禹曰:“王都爷已去久矣,拿我何益?”喻才乃取其衣冠,回复宁王去了。正是:鳌鱼脱却金钩去,摆尾摇头再不来。

〔马牌〕官员因公远行,支用驿站车马的凭证。


先生乘渔舟,迳至临江。有司惧(地方上畏惧宁王的势力),不知(假装不知道是巡抚大人到来)。先生使龙光登崖,索取轿伞(官轿和黄伞)。临江知府戴德孺急来迎接款留先生,入城调度。先生曰:“临江大江之滨,与省城相近,且居道路之冲,不可居也。”德孺日,“闻宁王兵势甚盛,何以御之?”先生曰:“濠出上策,乘其方锐之气,出其不意直趋京师,则宗社危矣。若出中策,则迳攻南京,大江南北亦被其害。但据江西省城,则勤王之师四集,鱼游釜中,不死何为,此下策矣。”德孺曰:“以老大人明见,度之当出何策?”先生曰:“宁王未经战阵,中情必怯。若伪为兵部恣文,发兵攻南昌,彼必居守,不敢远出。旬日之间王师四集,破之必矣。”德孺请先生更船,先生辞之,只取黄伞以行。

〔黄伞〕黄颜色的伞,明清时知府以上的官之前导仪仗。

至新淦gàn,于船中张伞。知县李美有将才,素练士卒有精兵千余。至是来迎先生,固请登城。先生曰:“汝意甚善。然弹丸之地,不堪用武。”李美具站船。始更舟,先后共行四昼夜,方至吉安。

知府伍文定闻先生至,大喜急来谒见。先生欲暂回南赣征兵。伍文定曰:“本府兵粮俱已勉力措置,亦须老大人发号施令,不必又回,稽误时日。”先生乃驻札吉安,上疏告宁府之变(上奏朝廷宁王造反之事),请命将出师以解东西倒悬之苦。并请留两广差满御史谢源、任希儒,军前纪功,一面请致仕。卿官王懋中等,与知府伍文定,及门人卿官邹守益等,一同商议,遵便宜之制,传檄四方,暴濠(揭露朱宸濠)之罪状,征各郡兵勤王。又遣龙光于安福,取刘养正家小,至吉安城中,厚其供给,遗书养正(写信给刘养正),以疑宁贼之心(使宁王怀疑刘养正)

〔勤王〕臣子起兵救援王朝。

寻访着李士实家属,谬托腹心,语之曰:“吾只应敕旨聚兵为名而已,宁王事成败未卜,吾安得遽与为敌乎(我哪里敢就与宁王为敌呢)?”又令参随雷济,假作南赣打来报单,内开报兵部准令:许泰、郤永分领边军四万从凤阳,刘晖桂勇分领京边官军四万从徐淮,水陆并进,王守仁领兵二万,杨旦等领兵八万,陈金等领兵六万,分道夹攻南昌。原奉机密敕旨,各军缓缓而行,只等宸濠出城,前后遮击,务在必获。

又伪作两广机密火牌,内云:“都御史颜咨奉兵部咨,率领狼达官兵四十八万,前往江西公干。”先生又自作文书各处投递,说:“各路军马俱于南昌取齐,本省各府县速调集军马,刻期接应。”又于礼城县张疑兵,作为接济官兵之状。又取新洤优人(艺人)十余名,各将约会公文一角,并抄报,俾,使)火牌缝于衣袂之中,厚赐路费,纵之南行。被宁府伏路小军所获,解至王府。

〔火牌〕古代军中符信之一。凡兵丁至各地传达命令,皆给火牌一面,沿途凭牌向各驿站支领口粮。


原来李士实、刘养正等,果劝宸濠由蕲黄,直趋北京,不然亦须先据南京。根本既定,方可号召天下。宸濠初意欲听其谋,因搜优人身伴见了督府公文,以为王师大集,旦暮且至,遂不敢出城。但多备滚木磊石,为守城之计。

李士实复言于宸濠曰:“朝廷方遣驸马,安得遽发边兵?此必守仁缓兵之计也。王负反叛之名,不务风驰雷击,而困守一隅。徐待四方兵集,必无幸矣。宜分兵一支,打九江府。若得此郡,内有二卫军足可调用,再分兵一支,打南康府,殿下亲率大军直趋南京,先即大位,天下之贪富贵者,翕然xī rán,一致)来归,大业指日可定也。”

宸濠意尚犹豫。一面打探官军消息,一面先遣闵廿四、吴十三等各帅万人,夺官民船装载,顺流去打南康。知府陈霖遁走,城遂陷。进攻九江府,知府汪颖、知县何士凤、及兵备副使曹雷亦遁,九江百姓开门以纳贼兵。闵廿四、吴十三分兵屯守,飞报捷音。宸濠大喜曰:“出兵才数日,连得二郡,又添许多钱粮军马,吾事必成矣。”

遂遣贼将徐九宁守九江,陈贤守南康,俱冒伪太守之号。闵廿四、吴十三撤回,随大军征进。因遣使四出,招谕府属各县,降者复官如故。恰好打探官军之一的回报道:“火牌报单,都是军门假造出来的,各路军马并无消息,王都堂(阳明先生)安坐吉安府中。闻说已发牌属郡,约会军马,尚未见到。”

宸濠谓投降参政季敩曰:“汝曾与王守仁同在军中,能为我往吉安,招降守仁,汝功不浅。”季敩不敢推托,即同南昌府学教授赵承芳,及旗校等十二人,赍伪檄榜文,来谕吉安府,并说先生归顺宁王。


先生先有文移(公文),各路领哨官把守信地,如有宁府人等经过,不拘何人,即行绑送军门勘究。敩等行至墨潭地方,被领哨官阻住。季敩喝曰:“我乃本省参政,汝何人,敢来拦截?”领哨官曰:“到此何事?”季敩曰:“有宁府檄文在此。”旗校将檄文牌面,与领哨官观看。领哨官遂将旗校拿住,季敩慌忙回船逃去。领哨官晓得参政是个大官,不敢轻动。止将旗校五名,连檄榜,解至军门来。

先生问,“季敩何在?”领哨官曰:“已逃矣。”先生叹曰:“忠臣孝子与叛臣贼子,只在一念之间。季敩向日立功讨贼,便是忠臣。今日奉贼驱使,便是叛臣。为舜为跖,毫厘千里,岂不可惜!”先生欲将旗校斩首,思量恐有用他之处,乃发临江府监候,遂将伪檄具疏驰奏(快马飞报皇上)。略曰:

陛下在位一年,屡经变难,民心骚动,尚尔巡游不已,致使宗室谋动干戈。且今天下之觊觎,岂特一宁王?天下之奸雄,岂特在宗室?言及至此,懔骨寒心。昔汉武帝有轮台之悔,而天下向治。唐德宗下奉天之诏,而士民感泣。伏望皇上痛自克责,易辙改弦,罢黜奸谀,以回天下豪杰之心。绝迹巡游,以杜天下奸雄之望。则太平尚可图。臣不胜幸甚。”

〔尚尔巡游不已〕仍然是到处游乐。明武宗非常贪图玩乐,不甘于宫内枯燥的生活,索性离开了禁城,住进了皇城西北的豹房新宅,沉溺于荒唐的淫乐生活,不理朝政。〔轮台之悔〕武帝晩年颁发《轮台罪己诏》。〔唐德宗下奉天之诏〕建中四年(783年),泾原镇士卒兵变,攻陷长安。唐德宗仓皇出逃至奉天(今陕西乾县),并被叛军包围一月馀,下罪己诏。


知府伍文定请先生出兵征进,先生曰:“彼气方锐,未可急攻。必示以自守不出之形,诱其离穴,然后尾其后而图之。先复省城以捣其巢,彼闻必回兵来援,我因邀而击之。兵法所谓‘致人,而不致于人也。’”乃敛兵自守,使人打听南昌消息。

〔致人,而不致于人也〕《孙子·虚实》云:“故善战者,致人而不致于人。”(因此,善于用兵打仗的人,能够调动敌人,而不受敌人的摆布。)

再说娄伯将回进贤家中募兵,知县刘源清捕而斩之,尽召城外巨室,入城垒其三门,誓众死守。又贼党有船数只,为首者自称七殿下,往龙津夺运船。驿丞(掌管驿站的官)孙天佑禀余干知县马津,津使率兵拒战,射杀数人,七殿下麾舟急退。又贼党袁义官,自上流募兵百余,还过龙津,亦被天佑追杀,焚其船。濠怒将先取进贤、余干,然后东下。李士实曰:“若大事既定,彼将焉逃?”濠乃止。于是二府之民不尽从贼,皆二县三人之力也。


再说季敩自墨潭逃回,来见宁王,述旗校被擒之事。宸濠大怒,乃问王守仁出兵消息。季敩惧罪,乃答曰:“王守仁只可自守,安敢与殿下作敌?”濠信之。(宁王)以王师未集,乃伏兵万余,命宜春王栱樤gǒng tiáo,同其子(宁王之子)三哥、四哥,与伪大监万锐等分付:“坚守省城,多设灰瓶火炮滚粪石弩之类。”又伏兵一枝于城外,以防突城。自与娄妃及世子大哥、宗室栱栟bīng、刘养正、李士实、杨璋、潘鹏等,择七月初二日,发兵东下,伪封宗弟宸澅huà,为九江王,使率百舟前导。

是早宸濠入宫,请娄妃登舟。娄妃尚未知其意,问曰:“殿下邀妾何往?”宸濠曰:“近日太后娘娘有旨,许各亲王往南京祭祖。我同汝一往,不久便回。”娄妃半信半疑,只得随行。

濠登舟之时,设坛祭江,命斩端州知府王以方,以之代牲。方奠牲之时,几案忽折,以方头足自跳跃覆地,宸濠命弃之于江。舟始发,天忽变,云气如墨,疾风暴雨,雷电大作。前舟宸澅,被霆震而死,濠意不乐。李士实曰:“事已至此,殿下能住手否?天道难测,不足虑也。”濠索酒痛饮,即醉卧于椅上,梦见揽镜,其头尽白如霜。猛然惊醒,唤术士徐卿问之。卿叩首称贺曰:“殿下贵为亲王,而梦头白,乃‘皇’字也,此行取大位必矣。”时兵众有六七万人,号为十万,尽夺官民船只装载,旌旗蔽江而下,相连六十余里。有诗为证:

杀气凄凄红日蔽,金鼓齐鸣震天地;

艨艟压浪鬼神惊,旌旆凌空彪虎聚。

流言管蔡似波翻,争锋楚汉如儿戏;

难将人力胜天心,一朝扫尽英雄气。

〔艨艟(méng chōng)〕古代战船。〔管、蔡〕周武王之弟管叔鲜与蔡叔度。武王崩,成王幼,周公摄政。管蔡二人四处散布周公将要篡位的流言(谣言)。周公避居东都,后成王迎周公归。管蔡惧,挟持紂王的兒子武庚叛变,成王命周公讨伐,诛杀武庚与管叔鲜,流放蔡叔度,其乱终平。


贼兵一路攻掠沿江各县,将及安庆。知降佥事潘鹏安庆人,先遣鹏持伪檄往安庆谕降。太守张文锦,召都指挥杨锐,问计。锐曰:“王都堂前有牌面来,分付紧守信地,大兵不日且至。今潘鹏来谕降,当力拒之。”杨锐登城楼,谓潘鹏曰:“佥事乃国家宪臣,奈何为反贼奴隶传语?宁王有本事,来打安庆城便了。”潘鹏曰:“汝且开城门,放我进来,有话商量。”杨锐曰:“要开门,除是逆濠自来。”遂弯弓搭箭,欲射潘鹏。潘鹏羞惭满面而退,回报宸濠。

宸濠怒曰:“谅一个安庆,有甚难打?”李士实諌曰:“殿下速往南都(南京)正位。何愁安庆不下?”宸濠嘿然(沉默无言)。船过安庆城下,杨锐曰:“若宁王直走南京,便成大势,当以计留之。”乃建旗四隅,大书“剿逆贼”三字。濠闻而恶之,锐又使军士及百姓环立城头,辱骂宸濠:“反贼,不日天兵到来,全家剿灭。”“千反贼万反贼”的骂。宸濠在舟中听得外面喧嚷,问其缘故。潘鹏曰:“此即指挥杨锐使军民辱骂殿下。”宸濠大怒曰:“我且攻下安庆,杀了杨锐,然后往南京未迟。”乃掠其西郭,遂围正观、集贤二门。濠乘黄舰,泊黄石矶,亲自督战。

安庆城池坚固,又兼张文锦和杨锐料理已久,多积炮石及守城之器。军卫卒不满百人,乘城者皆民兵(在城墙上守卫的都是民兵)。阖户调发,老弱妇女,亦令馈饷(运送粮饷)。登城者必带石块一二,石积如山。又暑渴(又因夏日天热口渴),置釜于城上,煮茶以饮之。贼攻城辄投石击之,或沃以沸汤,贼不敢近。

贼拥云楼瞯jiàn,窥视)城中,将乘城。城中造飞楼数十,从高射贼,贼多死。夜复募死士缒城(由城上缘索而下),焚其楼。贼又置云梯数十,广二丈高于城外,蔽以板,前后有门,中伏兵。城上束藁gǎo,禾秆)沃膏,燃其端。俟梯至,投其中,燥木着火即燎,贼多焚死。锐又射书贼营,谕令解散。贼兵转相传语,多有逃去者。锐又募死士,夜劫其营,贼众大扰,至晓始定。濠问篙工(掌篙的船工)曰:“此地何名?”对曰:“黄石矶也。”黄石矶音声与王失机相近,濠恶其言,拔剑斩之。谓其党曰:“一个安庆,且不能克,安望金陵哉?”于是亲自运土填堑,期在必克。

〔束藁(gǎo)沃膏〕将一束束禾秆浸透脂油。


话分两头。再说先生所差探听南昌消息的,引着安庆逃回被掳船户,一同回报。打听得宁王于七月初二日起大兵,从水路而下,见今围住安庆城攻打,势甚危急。其南昌守备甚固,闻说城外又有伏兵,未知何处。先生发放船户,重赏探子,着再去打探伏兵的实信回话。

众将请救安庆,先生曰:“今九江南康,皆为贼所据,而南昌城中精悍尚且万余,食货重积,我兵若抵安庆,贼必回军死斗。安庆之兵,仅足自守,必不能援我于湖中。南昌之兵绝我粮道,而九江南康之贼令势挠摄。四方之援又不可望,大事去矣。今各郡官兵渐次齐集。先声所加,城中必已震慑。因而并力以攻省城,其势必下。既破南昌。贼先丧胆,彼欲归救根本,则安庆之围自解。而濠亦可擒矣。”

遂以本月十三日,自吉安起马,与诸将刻期于十五日,齐会于临江府漳澨shì地方,于是各属府县兵将并至。初欲登台担师,先生以积劳病发,勉强书一牌,呼知府伍文定,邢珣,徐琏,戴德孺四人授之,牌上写云:“伍不用命者斩队将,队将不用命者斩副将,副将不用命者斩主将。”先生曰:“军中无戏言,此是实语,不相诳也。”文定等皆暗暗吐舌。

大军行至礼城。南昌府推官徐文英,因查盘在外,独不与难。奉新知县刘守绪,皆引兵壮来会,悉留军前听用。先生病亦稍可,乃分军为十三哨,各示以进攻屯守之宜:

第一哨。吉安府知府伍文定,统部下官军兵快四千四百二十一员名,进攻广润门,就留兵防守本门,直入布政司屯兵,分兵把守王府内门。

第二哨。赣州府知府邢珣,统部下官军兵快三千一百三十余员名,进攻顺化门,就留兵防守本门,直入镇守府屯兵。

第三哨。袁州府知府徐琏,统部下官军兵快三千五百三十员名,进攻惠民门,就留兵防守本门,直入按察司察院屯兵。

第四哨。临江府知府戴德孺,统部下官军兵快三千六百七十五员名,进攻永和门,就留兵防守本门,直入都察院提学分司屯兵。

第五哨。瑞州府通判胡尧元,童琦,统部下官军兵快四千员名,进攻章丘门,就留兵防守本门,直入南昌卫前屯兵。

第六哨。泰和县知县李缉,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四百九十二员名,夹攻广润门,直入王府西门屯兵。

第七哨。新淦县知县李美,统部下官军兵快二千员名,进攻德胜门,就留兵防守本门,直入王府东门屯兵。

第八哨。中军赣州卫都指挥余恩,统部下官军兵快四千六百七十员名,进攻进贤门,直入都司屯兵。

第九哨。宁都县知县王天与,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余员名,夹攻进贤门,就留兵防守本门,直入钟楼下屯兵。

第十哨。吉安府通判谈储,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五百七十六员名,夹攻德胜门,直入南昌左卫屯兵。

第十一哨。万安县知县王冕,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二百五十七员名,夹攻进贤门,就把守本门,直入阳春书院屯兵。

第十二哨。吉安府推官王暐统部下官军兵快一千余员名,夹攻顺化门,直入南新二县儒学屯兵。

第十三哨。抚州府通判邹琥,傅南乔,统部下官军三千余员名,夹攻德胜门,就留兵防守本门,随于城外天宁寺屯兵。

先生分拨已定,期定十九日至市汊。二十日黎明,各至信地。临发,绑不用命(捆绑不效力者)数人,斩首以狥xùn,示众),各军无不股栗。不知所斩者,乃密取临江府监候赍伪檄之旗校也。先生权术不测,类如此。


再说宸濠攻打安庆,十有八日,城中随机应变,并无挫折。宸濠正在心焦,忽接得南昌告急文书,说:“王都堂大军已至礼城,将及省下(即将抵达省城南昌)。城中军民震骇,乞作急分兵归援。”宸濠大惊,便欲解围而归。李士实曰:“若殿下回,则军心离矣。”宸濠曰:“南昌我之根本,如何不救?”刘养正亦曰:“今安庆音问不通,破在旦夕。得了安庆,以为屯止之所。然后调集南康、九江之兵,齐救省城。官军见我兵势浩大,不战而退矣。”濠张目视曰:“汝家属受王守仁供养,欲以南昌奉之耶?”二人乃不敢复言。

先生先遣探卒打探得南昌伏兵千余,在新旧坟厂地方。乃使奉新县知县刘守绪,同千户徐诚,领精兵四百,从间道袭之。出其不意,伏兵一时溃散,齐奔南昌城来。城中骤闻王都堂兵至,杀散伏兵,人人惊骇。传相告语,俱怀畏避之意。

二十五日五更,各哨俱照依派定信地进发。先生复申明约束:一鼓附城,再鼓登城,三鼓不克,诛其伍;四鼓不进,诛其将。各哨统兵官,知先生军令严肃,一闻鼓声,呼噪并进。伍文定兵,梯絙先登。守贼军士见军势大,皆倒戈狂走。城中(南昌城中)喊声大振,四下鼎沸。砍开城门,各路兵俱入,遂擒宜春王栱樤,及宁王之子三哥、四哥,并伪太监万锐等,共千有余人。宫眷情急,纵火自焚。可怜眷属百数,化作一阵烟灰,哀哉!火势猛烈,延烧居民房屋。

先生统大队军兵入城,传令各官分道救火,抚慰居民。火熄后,伍文定等都来参见,将捉到人犯押跪堂下。先生审明发监,封其府库,搜获原收大小衙门印信九十六颗,人心始安。于是胁从官(被迫相从的官)胡濂(原布政)、刘斐(原参政)、许效廉(原参议)、唐锦(原副使)、赖凤(原佥事)、及南昌知府郑瓛、同知县何继周、通判张元澄、南昌知县陈大道、新建知县郑公奇,皆自投首,先生俱安慰之。有诗为证:

皖城方逞螳螂臂,谁料洪都巢已倾;

赫赫大功成一鼓,令人千载羡文成。

〔文成〕阳明先生死后谥号文成,世称文成公。


先生又打探得宁王已解安庆之围,移兵于沅子港。先分兵二万遣凌十一、闵廿四分率之,疾趋南昌,自帅大军随后而进,时乃二十二日也。先生闻报,大集众将问计。众皆曰:“贼势强盛,今既有省城可守,且宜敛兵入城,坚壁观衅。俟四方援兵至,然后图之。”先生笑曰:“不然。贼势虽强,未逢大敌,惟以爵赏诱人而已。今进不得逞,退无所归,其气已消沮。若出奇兵击其惰归,一挫其锐,将不战自溃。所谓先人有夺人之心也。”

〔先人有夺人之心〕用兵时先以声势压倒对方,夺其军心,以争取主动。《左传·文公七年》云:“先人有夺人之心,军之善谋也。”

适抚州知府陈槐,送贤知县刘源清,各引兵来助战。先生乃遣伍文定、邢珣、徐琏、戴德孺,各领兵五百,分作四路并送。又遣余恩以兵四百往来于潘阳湖上,诱致贼兵。又遣陈槐、胡尧元、童琦、谈储、王暐、徐文英、李美、李楫、王冕、王轼、刘守绪、刘源清等,各引兵百余,四面张疑设伏,候文定(等候伍文定)等交锋,然后合击。分布已定,乃开仓大赈城中军民人等。又虑宗室郡王将军或为内应生变,亲自慰谕,以安其心。出告示云:

督府示谕省城七门内外军民襍(同“杂”)役人等,除真正造逆不赦外,其原役宁府被胁伪授指挥千百户较尉等官,及南昌前卫一应从乱襍色人役,家属在省城者,仰(请)各安居乐业,毋,不)得逃窜。父兄子弟有能寄信本犯,迁善改过,擒获正恶,诣军门报捷者,一体论功给赏。逃回投首者,免其本罪。其有收藏军器,许尽数送官。各宜悔过,毋(,不要)取灭亡。特示。”

写下二十余通,发去城内城外居民及教导人等,于七门内外各处,粘贴传布,以解散其党。


二十三日,濠先锋凌十一、闵廿四,已至樵舍,风帆蔽江,前后数十里。我兵奉军令,乘夜趋进。伍文定以正兵当其前,余恩继其后,邢珣引兵绕出贼背。徐琏、戴德孺,分左右翼,各自攻击,以分其势。

二十四日早,北风大起,贼兵鼓噪,乘风而前,直逼黄家渡。离南昌,仅三十里。伍文定之兵才战,即佯yáng,假装)为败走。余恩复战,亦佯退。贼得志,各船争前趋利,前后不相连。邢珣兵从后而进,直贯其中,贼船大乱。伍文定、余恩督兵乘之,徐琏、戴德孺合势夹攻。四面伏兵,纷纷扰扰,呼噪而至,满湖都是官军,正没摆布那一头处。凌十一、闵廿四,不过江湖行劫,几会见这等战阵,心胆俱落,急教回船。贼兵遂大溃,官军追赶十余里,擒斩二千余级(首级),凌十一中箭落水,贼徒死于水者万数。闵廿四引着残卒数千,退保八字脑,手下兵士渐渐逃散。宸濠闻败大惧,尽发九江南康守城之兵以益师。

〔首级〕秦制以斩敌首多少论功晋级。后因称斩下的人头为“首级”。


先生探听的实曰:“贼兵已撤,二郡空虚矣。不复九江,则南兵(南面的军队)终不敢越九江以援我。不复南康,则我兵亦不能踰南康以蹑niè,追踪)贼。”乃遣抚州知府陈槐,领兵四百,合饶州知府林瑊兵,往攻九江。适建昌知府曾玙兵亦到,即遣玙卒兵四百,合广信知府周朝佐兵往取南康。

二十五日,宸濠立赏格以激励将士:当先冲锋者,赏银千两;对阵受伤者,赏银百两。传令并力大战。其日北风更大,贼船乘风奋击。伍文定率兵打头阵,因风势不顺,被杀数十人。先生望见官军将有退却之意,急取令牌,将剑付中军官,令斩取领兵官伍文定头示众。且暗嘱云:“若能力战姑缓之。”文定见牌大惊,亲握军器立于船头,督率军士,施放铳炮。风逆火燎其须不顾,军士皆拚命死战。邢珣等兵俱至,一齐放炮。炮声如雷震天,将宸濠副舟击破,闵廿四亦被炮打死。濠大骇,将船移动。贼遂溃败,擒斩复二千余,溺死无算。

濠乃聚兵屯于樵舍,连舟结为方阵,四面应敌。尽出金银赏犒将士,约来日决一死敌。先生乃密为火攻之具,使邢珣击其左,徐琏、戴德孺击其右。余恩等各官分兵四面暗伏,只望见火发,一齐合战。

二十六日早,宸濠方朝群臣,责备诸将不能力战以致连败,喝教先将三司各官杨璋、潘鹏等十余人绑起,责他坐观成败,全不用心,欲斩之以立法。璋等立辩求免,正在争论之际,忽闻四下喊声大举。伍文定引着官军,用小船戴荻乘风纵火。火烈风猛,延烧贼船。但见:浓烟蔼蔼,青波上罩万道乌云;紫焰烘烘,绿水中千层赤雾。三军慌乱,个个心惊胆裂;撇鼓丢锣,众将惊惶。各各魄散魂消,投戈弃甲。舴艋艨艟,一霎时变成煨烬;旗旛剑戟,须臾顷化作灰尘。分明赤壁遇周瑜,好似咸阳逢项羽。

〔荻(dí)〕多年生草本植物,生在水边,叶子长形,似芦苇,秋天开紫花。〔舴艋(zé měng)〕两头尖尖的小船。

各路伏兵望见火光,并力杀来。贼舟四面皆火,栱栟二人被火焚烧,奔出船舱,为官军所杀,王春、吴十三亦被擒获。先生使人持大牌晓谕各军,牌上写云:“逆濠已擒,诸军勿得纵杀,愿降者听(愿降者,接受其投降)。”各军闻之,信以为然,勇气百倍。濠军莫不丧气,争觅小舟逃命。

宸濠知事不济,亦欲谋遁。与娄妃泣别曰:“昔人亡国,因听妇人之言。我为不听贤妃之言,以至如此。”娄妃哽咽不能出声。但云:“殿下保重,勿以妾为念。”言毕,与宫娥数人跳下湖中而死,宸濠心如刀剌。万锐觅得划船来到,濠变服(换掉衣服)同锐下了划船(划子),冒着兵戈而走,还带有宫女四人。

〔划子〕用桨拨水行驶的小船。

万安县知县王冕,受先生密计,假装渔船数双,散伏芦苇。望见划船有些跷蹊,慌忙摇拢来看。宁王认是渔船,唤曰:“渔翁渡我,当有厚报。”濠既下渔船,船上一声哨子,众船皆至。宸濠自知不免,亦投于水。逢浅处,立水中不死。军士用长篙,挽其衣而执之。

是时,伍文定、邢珣等,乘胜杀入,先擒世子大哥,及宫眷等。其伪党李士实、刘养正,刘吉、屠钦、熊琼、卢衍、卢璜、丁馈、秦荣、葛江、刘勋、何镗、吴国七、火信、喻才、李自然、徐卿等数百人,前后俱被擒获,无一漏者。复执胁从王宏(原镇守太监)、王金(原巡按)、杨璋(原按察使)、金山(原主事)、程果(原参政)、潘鹏(原佥事)、梁宸(原布政使)、郏文、马骥、白昂(俱指挥)等。王纶、季敩赴水死。擒斩共三千余人,落水者二万有余,衣甲、器械、财物,与浮尸横十余里。复分兵搜剿零贼于昌邑、吴城,各处擒斩殆尽。


湖口县知县章玄梅迎先生坐于城中,察院王冕解宸濠入城献功。濠望见远近街衢行伍整肃,笑曰:“此是我家事,何劳王都堂这等费心。”既见先生,遂拱手曰:“濠做差了事,死自甘心。但娄妃每每苦諌勿叛,乃贤妃也。已投水而死,望善葬之。”先生即遣中军官同宫监一人前往识认。只见渔舟载有一尸,周身衣服,皆用线密密缝紧。渔人疑有宝货在身,正欲搜简,就被宫监认出,是娄妃。取来盛殓,埋葬于湖口县之城外,至今称为贤妃墓。

是日众官俱来相见。先生下堂执伍文定之手曰:“今番破贼,足下之功居多。本院即当首列,必有不次之擢zhuó,提拔)。”文定曰:“仗圣天子洪福,老大人妙算,知府何功之有?”先生曰:“斩阵先登,人所共知,不必过谦。”其余邢珣、余恩等,各以温言慰劳,众人各欢喜而退。

〔不次〕不依寻常次序。,犹言超擢、破格。

次日先生正在军中整理军务,中军官报单报道:“知府陈槐、曾玙等,分兵攻南康、九江,贼兵出战,俱为官军所败。陈槐阵上斩了徐九宁,知县何士凤开门以迎王师,将城中余贼尽行诛剿。南康百姓闻官军破城,共杀陈贤,二郡悉平。”于是贼党俱尽。

按宸濠自六月十四日举逆,至七月十六日被获,前后共四十二日。先生自七月十三日于吉安起马,至二十六日成功,才十有四日耳。自古勘定祸乱,未有如此之神速者。但见成功之易,不知先生擘画(谋略、算计)之妙也。

是日门生邹守益,入见贺曰:“且喜老师成百世之功,名扬千载。”先生曰:“功何敢言?且喜昨晚沉睡。盖自闻报后晓夜焦劳,至是始得安枕矣。”先生口占一律云:

甲马秋惊鼓角风,旌旗晓拂阵云红;

勤王敢在汾淮后,恋阙真随江汉东。

群丑漫劳同吠犬,九重端合是飞龙;

涓埃未尽酬沧海,病懒先须伴赤松。

〔汾淮〕汾阳王郭子仪与淮阴侯韩信。〔赤松〕赤松子,又称左仙太虚真人,秦汉传说中的上古仙人,与王子乔并列为长生的代表。张良在功成名后,说:“愿弃人间事,欲从赤松子游。”


是日先生传令班师,暂回省城。城中听知王师凯旋,军民聚观者不下万数。宸濠坐在小轿之中,其余贼党俱各囚车锁押,前后军兵拥卫。一个个枪刀出鞘,盔甲鲜明。才至中街,两傍看者欢声如沸,莫不以手加额曰:“我等今日方脱倒悬之苦,皆王都爷之赐也。”

先生到察院下马,大会众官商议:“除将宁王并世子、郡王、将军、仪宾、伪授大师、国师、元帅、都督指挥等官,各分别收监候解;其胁从等官,并各宗室,别行另奏。将擒斩俘获功次,发纪功。”

御史谢源伍、希儒,审验明白造册。先生于三十日上捷报。据册开:

生擒首贼,一百零四名。生擒从贼,六千一百七十五名。(内审放胁从一千一百九十三名)斩获贼级,共四千四百五十九颗。

俘获贼属男妇,二百三十八名口。宫人四十三名。夺回被胁被掳官民人等,三百八十四员名口。招抚畏服投首一百九十三位名。

夺获符验一道。金玺二颗。金册二副。印信关防一百零六颗。

金并首饰,六百二十三两一钱二分。银首饰器皿,八万三千八百九十七两一钱五分零。

赃仗一千八百九十件。器械一千一百九十九件。牛三十头。马一百九匹。驴骡十三头。鹿三只。烧毁贼船七百四十三只。

后人有诗一绝,诵先生之功云:

指挥谈笑却莱夷,千古何人似仲尼(孔子)

旬日之间除叛贼,真儒作用果然奇。

〔指挥谈笑却莱夷〕这是用“孔子却莱夷”的典故:鲁定公十年(公元前500年),齐鲁会盟,孔子相当鲁国这边的司仪。齐景公想借莱夷人来劫持鲁君,会盟之前就埋伏好了莱夷人。会盟的时候,莱夷人攻来,孔子一面让鲁国军队护着定公,一面慷慨地质问齐景公:“两君合好,而裔夷之俘以兵乱之,非齐君所以命诸侯也。裔不谋夏,夷不乱华,俘不干盟,兵不逼好,於神为不祥,於德为愆义,於人为失礼,君必不然。”一席话说得是掷地有声。齐景公一听,感觉要真的在盟会上被蛮夷之人掳走华夏诸侯,那他这个霸主也很没面子,就急急忙忙地“击退”了莱夷人。

十三、御驾亲征

话分两头,却说兵部尚书王琼,见先生所上宁王反叛两次表章,疏请五府六部大臣,会议于左顺门。诸臣中也有曾受宁王贿赂,与他暗通的。也有见宁王势大,怕他成事的,一个个徘徊观望,尚不敢斥言濠反。王琼正色言曰:“竖子(小子,对人的蔑称)素行不义,今仓卒造乱,自取灭亡耳。都御史王守仁据上游,必能了(除掉)贼,不日当有捷报至也。其请京军,特张威耳。”乃顷刻覆了十三本。

首请削宸濠属籍,正名为贼,布告天下。但有忠臣义士,能倡义旅,擒反贼宸濠者,封以侯爵。先将通贼逆党朱宁、臧贤拿送法司正罪。又传檄南京、两广、浙江、江西,各路军马,分据要害,一齐剿杀。朝廷差安边伯许泰,总督军务,充总兵官。平虏伯江彬、太监张忠、魏彬俱为提督官,左都督刘翚huī为总兵官,太监张永赞画机密,并体勘濠反逆事情。

兵部侍郎王宪,督理粮饷,前往江西征讨,行至临清地方。闻江西有捷报,宁王已擒,许泰、江彬、张忠等,耻于无功。乃密疏请御驾亲征,顺便游覧南方景致。武宗皇帝大喜,遂自称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,后军都督府太师镇国公,往江西亲征。廷臣力諌不听,有被杖而死者。车驾遂发,大学士梁储,蒋冕扈从。

九月十一日先生南昌起马,将宸濠一班逆党囚禁。先期遣官上疏。略云:

逆濠(逆贼朱宸濠)睥睨pì nì,窥视)神器(帝位),阴谋久蓄。招纳叛亡,探辇毂(皇帝的车舆,代指皇帝)之动静,日无停迹。广置奸细,臣下之奏白,百不一通(一百份也没有一份送给皇上)。发谋之始,逆料大驾(预料皇上)必将亲征,先于沿途伏有奸党,为博浪荆轲之谋(喻指谋杀皇上)。今逆不旋踵,遂已成擒。法宜解赴阙(宫门的代称)下,式昭(用以光大)天讨。欲令部下各官押解,恐旧所潜布,乘隙窃发,或致意外之虞,臣死有余憾。况平贼献俘国家常典,亦臣子常职。臣谨于九月十一日,亲自量带官军,将濠并官眷逆贼情重罪犯,潜解赴阙。”

〔博浪〕博浪沙,地名,在今河南省阳武县东南,张良与力士狙击秦始皇于此。〔荆轲〕战国末著名刺客,奉命入秦刺杀秦王嬴政。〔旋踵(zhǒng)〕转动脚跟,比喻时间短促。


先生行至常山草萍舗,闻有御驾亲征之事,大惊曰:“东南民力已竭,岂堪骚扰?”即索笔题诗于壁上,传谕次早兼程而进。诗曰:

一战功成未足奇,亲征消息尚堪危;

边烽西北方传警,民力东南已尽疲。

万里秋风嘶甲马,千山晓日渡旌旗,

小臣何事驱驰急,欲请回銮罢六师(天子所统六军之师)

〔回銮(luán)〕帝王及后妃的车驾称为“銮驾”,因而称帝﹑后外出回返为“回銮”。

时圣驾已至淮徐,许泰,张忠,刘翚等,见先生疏到,密奏曰:“陛下御驾亲征,无贼可擒,岂不令天下人笑话?且江南之游,以何为名?今逆贼党羽俱尽,釜中之鱼。宜密谕王守仁释放宁王于鄱阳湖中,待御驾到,亲擒之。他日史书上传说陛下英武,也教扬名万代。”武宗皇帝原是好顽耍的,听他邪说,果然用威武大将军牌面,遣锦衣千户追取宸濠。

先生行至严州,接了牌面。或言(有人说):“威武大将军,即一今上也(就是当今皇上)。牌到与圣旨一般,礼合往迎。”先生曰:“大将军品级,不过一品。文武官僚不相统属(武官并不统属文官),我何迎为(我为什么要去迎接)?”众皆曰:“不迎,必得罪。”先生曰:“人子于父母乱命,不可告语。当涕泣随之,忍从谀乎。”三司官苦苦相劝。先生不得已令参随负敕印出,同迎以入。中军禀问,“锦衣(锦衣卫)奉御差至此,当送何等样程仪(财礼)?”先生曰:“不过五金(至多五镒金)。”中军官曰:“恐彼怒不纳(恐怕他嫌太少不接受),奈何(怎么办)?”先生曰:“由他便了。”锦衣千户果然大怒,麾去不受。

次日即来辞别,先生握其手曰:“下官在正德初年,下锦衣狱甚久,贵衙门官相处极多。看来未见有轻财重义如公者。昨薄物出区区鄙意,只求礼备。闻公不纳,令我惶愧。下官无他长,单只会做几篇文字。他日当为公表章其事,令后世锦衣知有公也。”锦衣唯唯,不能出一语,竟别去。先生竟不准其牌,不把宸濠与他。

锦衣星夜回报,许泰、江彬等大怒,遂造谤言,说:“先生先与宁王交通,曾遣门人冀元亨往见宁王,许他借兵三千。后见事势无成,然后袭取宁王以掩已罪。”

太监张永,素知先生之忠,力为辩雪,且请先行查访。先生至杭州,张永先在。先生与永相见,永曰:“泰、彬等诽谤老先生,只因先生献捷太早,阻其南行,以此不悦。”先生曰:“西民久遭濠毒,今经大乱,继以旱灾,困苦已极。若边军又到,责以供饷,穷迫所激,势必逃聚山谷为乱。奸党群应,土崩之势成矣。更思兴兵伐之,不亦难乎?”张永深以为然徐曰:“本监此出,正为群小蛊()惑圣听,欲于中调获,非掩功也。但皇上圣意,亦耻巡游无名。老先生但将顺天意,犹可挽回几分。苟逆之,徒激群小之怒,何救于大事?”先生曰:“老公所见甚明。下官不愿居功,情愿都让他们,容下官乞休而去足矣。”乃以宸濠及逆党交付张永,遂上疏乞休。屏去人从,养病于西湖之净慈寺。

张永在武宗皇帝面前,备言王守仁尽心为国之忠。江西反侧未安,全赖弹压,不可听其休致自便。诸奸捕冀元亨付南京法司,备极拷掠,并无一语波及先生,奸谋乃沮。忠泰等,又密奏,“宁王余党尚多,臣等愿亲往南昌搜捕,以张天威。”武宗皇帝复许之。

比及先生赴南昌任,忠泰等亦至。带令北军二万,填街塞巷。许泰、江彬、张忠坐了察院,妄自尊大。先生往拜之。泰等看坐于傍,令先生坐。先生佯为不知,将傍坐移下,自踞上坐,使泰彬等居主位。泰彬等且愧且怒,以语讽剌先生。先生以交际事体谕之,然后无言。先生退,谓门人邹守益等曰:“吾非争主也,恐屈体于彼,便当受其节制,举动不得自由耳。”

泰彬等托言搜捕余党,扳害(攀诬陷害)无辜,富室索诈贿赂,满意方释。又纵容北军占居民房,抢掠市井财物,向官府索粮要赏。或呼名谩骂,或故意冲导。欲借此生衅,与先生大闹一场,就好在皇上面前谤毁。先生全不计较,务待以礼。预令市人移居乡村,以避其诈害,仅以老、羸léi,瘦弱)守家。先生自出金帛,不时慰犒北军。病者为之医药,死者为之棺殓,边军无不称颂王都堂是好人。泰彬等怪先生买了军心,严禁北军,不许受军门犒劳。先生乃传示内外:“北军离家苦楚,尔居民当敦(注重)主客之礼。”百姓遇边军,皆致敬或献酒食,北军人人知感,不复行抢夺之事。

时十一月冬至将近,先生示谕百姓:“新遭濠乱,横死甚多,深为可悯。今冬节在迩(现在冬至节将临),凡丧家俱具奠如礼。如在官人役,给暇(假)三日。”于是居民家家上坟酬酒,哀哭之声,远近相接。北军闻之。无不思家,至于泣下。皆向本官叩头求归。分明是:楚歌一夜起,吹散八千兵。

张忠、许泰、属翚等,自恃北人所长在于骑射,度先生南人决未习学。一日托言演武,欲与先生较射。先生谦谢不能,再四强之。先生曰:“某书生,何敢与诸公较艺?诸公请先之。”刘翚以先生果不习射矣,意气甚豪,谓许泰、张忠曰:“吾等先射一回,与王老先生看。军士设的千一百二十步外,三人雁行叙立。张忠居中,许泰在左,刘翚在右,各逞精神施设。北军与南军分别两边,擡头望射。一个个弓弯满月,箭发流星,每一发矢,叫声:“着!”一会,九枝箭都射完了。单只许泰一箭射在鹄,箭靶的中心)上,张忠一箭射着鹄角,刘翚射个空回。他三个都是北人,惯习弓矢,为何不能中的。一来欺先生不善射,心满气骄了;二来立心要在千人百眼前逞能炫众,就有些患得患失之心。矜持反太过,一箭不中,便着了忙,所以中的者少。

三人射毕,自觉出丑,面有愧色。说道喒(同“咱”)们自从跟随圣驾,久不曾操弓执矢,手指便生疏了,必要求老先生射一回赐教。”先生复谦让。三人越发相强,务要先生试射。射而不中,自家便可掩饰其惭。先生被强不过,顾中军官取弓箭来,举手对泰彬等曰:“下官初学,休得见笑。”先生独立在射椚之中,三位武官太监环立于傍,光着六只眼睛含笑观看。先生神闲气定,左手如托泰山,右手如抱婴儿。飕的一箭,正中红心。北军连声喝采,都道:“好箭,射的准!射的准!”泰彬等心中已自不快了,还道:“是偶然幸中。”先生一连又发两矢,箭箭俱破的。北军见先生三发三中,都道,“喒们北边到(倒)没有恁般好箭。”欢呼动地。泰等便执住先生之手,说道到。“是老先生久在军中,果然习熟。已见所长,不必射了。”遂不乐而散。

是夜刘翚私遣心腹窥探北军口气,一个个都道,“王都堂做人又好,武艺又精,喒们服事得这一位老爷,也好建功立业,不枉为人一世。”刘翚闻之,一夜不睡(一夜都睡不着)。次早见许泰、张忠曰:“北军俱归附王守仁矣,奈何?”泰忠乃商议班师。前后杀害良民数百,皆评为逆党,取首级论功。北军离了西江省城,百姓始复归乐业。

时武宗皇帝大驾自淮阳至京口,馆于前大学士杨一清之家。泰等来见,但云,“逆党已尽。”遂随驾渡江,驻跸南都,游览江山之胜。三人乘间谗谤先生,说:“他专兵得众,将来必有占据江西之事。”赖张永力周旋,上信永言,付之不问。泰等又遣心腹屡矫伪旨,来召先生。只要先生起马,将近南都,遂以擅离地方驾罪。先生知其伪,竟不赴。

〔驻跸()〕皇帝后妃外出,途中暂停小住。


正德十五年正月,先生尚留省城。泰等三人因侍宴武宗皇帝,言及天下太平,三人同声对曰:“只江西王守仁,早晚必反,甚是可忧。”武宗皇帝问曰:“汝谓王守仁必反,以何为验?”三人曰:“他兵权在手,人心归向。去岁臣等带领边兵至省城,他又私恩小惠,买转军心。若非臣等速速班师,连北军多归顺他了。皇爷若不肯信,只须遣召之,他必不来。”武宗皇帝果然遣诏召先生面见。

张永重先生之品,又怜先生之忠,密地遣人星夜驰报先生,尽告以三人之谋。先生得诏,即日起马,行至芜湖。张忠闻先生之来,恐面召时有所启奏,复遣人矫旨止之。先生留芜湖半月,进退维谷。不得已,入九华山,每日端坐草庵中。日微服重游化城寺,至地藏洞。思念二十七岁时,于此洞见老道,共谈三教之理。今年四十九岁。不觉相隔二十二年矣,功名羁绊不得自由。进不得面见圣上,扫除奸佞;退不得归卧林泉,专心讲学。不觉凄然长叹,取笔砚题诗一首。诗曰:

爱山日日望山时,忽到山中眼自明;

鸟道渐非前度险,龙潭更比旧时清。

会心人远空遗洞,识面僧来不记名;

莫谓中丞喜忘世,前途风浪苦难行。

又见山岩中有僧危坐问,“何时到此?”僧答曰:“已三年矣。”先生曰:“吾儒学道之人,肯如此精专凝静,何患无成。”复吟一诗云:

莫怪岩僧木石居,吾侪chái,我辈)切几人如?

经营日夜身心外,剽窃糠秕齿颊余。

俗学未堪欺老衲,昔贤取善及陶渔;

年来奔走成何事?此日斯人亦启予。

〔陶渔〕制陶者和捕鱼者。

张忠等既阻先生之行,反奏先生不来朝谒。武宗皇帝问于张永,永密奏曰:“王守仁已到芜湖,为彬等所拒。彼忠臣也,今闻众人争功,有谋害之意,欲弃其官,入山修道。此人若去,天下忠臣更无肯为朝廷出力者矣。”武宗皇帝感动,遂降旨,命先生兼江西巡抚,刻期速回理事。先生遂于二月还南昌,以祖母岑太夫人鞠育(养育)之恩,临终不及面诀(临终没能够当面诀别),乃三疏请归省葬,俱不允。


六月复还赣州。过泰和,少宰罗整庵(讳钦顺,弘治癸丑榜眼)以书问学。先生告以:“学无内外。格物者,格其心之物也。正心者,正其物之心也。以理之凝聚而言,则谓之性。以其主宰而言,则谓之心。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,则谓之意。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,则谓之知。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,则谓之物。故就物而言,谓之格。就知而言,谓之致。就意而言,谓之诚。就心而言,谓之正。所谓穷理以尽性,其功一也。天下无性外之理,即无性外之物。学之不明,皆由世儒认理为内,认物为外。将反观内省与讲习讨论,分为两事,所以有朱陆之岐。然陆象山之致知,未尝专事于内;朱晦庵之格物,未尝专事于外也。”整庵深叹服焉。


是年秋七月,武宗皇帝尚在南都(南京)。许泰、江彬欲自献俘以为己功。张永曰:“不可,昔未出京时,宸濠己擒。献俘北上,过玉山,渡钱塘,在杭州交割于吾手,经人耳目,岂可袭也。”于是用威武大将军钩帖,下于南赣,令先生重上捷音。先生乃节略前奏,尽嵌入许泰、江彬、张忠、魏彬、张永、刘翚、王宪等扈驾诸官,疏中言逆濠不日就擒,此皆总督提督诸臣,密授方略所致。于是群小稍稍回嗔作喜,止将冀元亨坐濠党系狱,先生遂得无恙。后世宗皇帝登极,先生备咨刑部,为元亨辩冤。科道亦交章论之,将元亨释放,出狱五日卒。同门陆澄、应典辈备棺盛殓。先生闻讣,为设位恸哭之。此是后话。

是年九月先生再至南昌,檄各道院,取宸濠废地,改易市廛chán,店铺集中之处),以济饥代税,百姓稍得苏息。时有泰州王银者,服古冠,执木简,写二诗为贽,以宾礼见。先生下阶迎之,银踞然上坐。先生问:“何冠?”曰:“有虞氏之冠。”又问“何服?”曰:“老莱氏之服(老莱子的衣服,五彩衣)。”先生曰:“君学老莱乎?”对曰:“然。”先生曰:“君学老莱,止学其服耶?抑学其上堂诈跌为小儿啼也(还是上堂假装跌跤为小儿啼)?”银不能答。色动(脸色改变),渐将坐椅移侧(逐渐将其上位的坐椅移向旁边,表示恭敬)。及论致知格物,遂恍然悟曰:“他人之学,饰情抗节,出于矫强。先生之学,精深极微,得之心者也。”遂反常服(于是换成常人的衣服),执弟子之礼。先生易其名为艮,字曰汝止。同时陈九川、夏良胜、万湖、欧阳德、魏良弼、李遂、裘衍日侍讲席。有洙泗杏坛之风。

〔贽(zhì)〕古代初次拜见尊长所送的礼物。〔有虞氏〕又称虞朝,在夏朝之前。虞朝位于今山西平陆西南,舜是虞朝的最后一位君主。〔老莱子〕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孝子。孝养二老双亲,自己72岁时,为了使老父母快乐,还经常穿着五彩衣,作小儿的动作,例如假装跌跤为小儿啼,以取悦双亲。〔洙泗(zhū sì)〕洙水和泗水。古时二水自今山东省泗水县北合流而下,至曲阜北,又分为二水,洙水在北,泗水在南。春秋时属鲁国地,孔子在洙泗之间聚徒讲学。〔杏坛〕孔子讲学处。

是年冬,武宗皇帝自南京起驾,行至临清,将宸濠一班逆贼,并正刑诛。人心大快。

正德十六年春正月,武宗皇帝还京,三月晏驾(去世)

四月(这年先生五十岁)世宗皇帝登极,改元嘉靖。诛江彬、许泰、张忠、刘翚等诸奸。录先生功,降敕召之(下圣旨召见)。先生以六月二十日起程,方至钱塘。科道官迎阁臣意(监察御史迎合大学士之意),建言(向皇帝建言)国丧多费,不宜行宴赏之事(实际上,是当权者惧怕先生面见皇上受到赏识和重用)。先生复上疏乞便道省亲,得旨,升南京兵部尚书(远离皇上),赐蟒玉(蟒袍和玉带),准其归省。

十四、封爵平乱

九月至余姚,拜见龙山公。公当宸濠谋逆时,有言先生助逆者。公曰:“吾儿素在天理上用工夫,必不为此。”又或传先生与孙许同被害者。公曰:“吾儿得为忠臣,吾复何忧?”及闻先生起兵讨濠,又传言:“濠怒先生,欲遣人来刺公,公宜少避。”公笑曰:“吾儿方举大义,吾为国大臣,恨年老不能荷戈同事(只恨自己年老不能与他并肩作战),奈何先去以为民望乎(怎么可以首先逃跑,这难道是有声望之人的作为吗)?”怡然不变(安适愉快地照样生活)

至是相见(到现在父子相见),欢如再生。值龙山公诞日(正好是龙山公的生日),朝廷存问适至(而朝廷慰劳先生所赐的蟒袍玉带也正好送到)。先生服蟒腰玉,献觞称贺。至明旦,谓门人曰:“昨日蟒玉(衣蟒袍束玉带),人谓至荣,晚来解衣就寝,依旧一身穷骨头,何曾添得分毫?乃知荣辱原不在人,人自迷耳。”乃吟诗一首云:

百战归来白发新,青山从此作闲人;

峰攒尚忆冲蛮阵,云起犹疑见虏尘。

岛屿微茫沧海暮,桃花烂熳武陵春;

而今始信还丹诀,却笑当年识未真。

〔桃花烂熳武陵春〕陶渊明《桃花源记》云:“晋太元中,武陵人,捕鱼为业。缘溪行,忘路之远近,忽逢桃花林。夹岸数百步,中无杂树,芳草鲜美,落英缤纷......”〔还丹诀〕长生秘诀。《修真太极混之指玄图·秘传还丹诀》云:“出而复还本处,而曰还丹。”

先生日与亲友及门人辈宴游(宴饮游乐)山水,随地指点良知。一时新及门就学者七十四人。

 

是年(正德十六年,五十岁,)十二月,朝廷论江西功,封先生为新建伯,食禄一千石,荫封(因先代的功勋而受封)三代。少时梦威宁伯王越解剑相赠,至是始验。

〔封新建伯〕《王阳明全集·年谱》记载:“十月二日,封新建伯。制(古代帝王的命令)曰:‘江西反贼剿平,地方安定,各该官员,功绩显著。你部里既会官集议,分别等第明白。王守仁封新建伯,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,特进光禄大夫柱国,还兼两京兵部尚书,照旧参赞机务,岁支禄米壹千石,三代并妻一体追封,给与诰卷,子孙世世承袭。正德十六年十二月十九日,准兵部吏部题。’差行人赍白金文绮慰劳。兼下温旨存问父华于家,赐以羊酒。至日,适海日翁诞辰,亲朋咸集,先生捧觞为寿。翁蹙然曰:‘宁濠之变(宁王朱宸濠之叛乱),皆以汝为死矣而不死(人们都以为你起兵讨伐宁王,你必死无疑,结果你并没有死),皆以事难平矣而卒平(人们都以为你起兵平叛,你根本没有胜算,结果你平息了叛乱)。谗构朋兴(奸臣对你谗害构陷蜂起),祸机四发(灭族之祸四处埋伏,蠢蠢欲动),前后二年(两年来持续不断地酝酿发酵),岌乎知不免矣(我知道大难必将降临)。天开日月(没想到明武宗猝死,明世宗继位,奸臣伏诛),显忠遂良,穹官高爵,滥冒(谦词)封赏,父子复相见于一堂,兹非其幸欤!然盛者衰之始,福者祸之基,虽以为幸,又以为惧也。’先生洗爵而跪曰(先生将杯洗净斟酒,下跪奉上说道):‘大人之教,儿所日夜切心者也。’闻者皆叹会遇之隆,感盈盛之戒。”

〔洗爵〕周时礼制,主人敬洒,取几上之杯先洗一下,再斟酒献客,客人回敬主人,也是如此操作。爵,古酒器,青铜制,有三足。

 

明年(先生五十一岁)正月,先生疏辞封爵,不允。时龙山公年七十有七,病笃,病势沉重)在床。将属纩(将临终)。闻部咨(听到部颁的公文)已至,促先生及诸弟出迎曰:“虽仓遽(cāng jù匆忙急迫),乌(怎么)可以废礼?”少顷,问:“已成礼否?”家人曰:“诏书已迎至矣。”乃瞑。先生戒家人勿哭。加新冕服,挽绅。事毕,然后举哀。一哭顿绝,病不能胜。门人子弟纪丧(门人和子弟共同办理殓奠殡葬等事宜),因才任使。仙居、金克厚典厨(主管厨房),内外井井(整齐,有条理)

〔冕服〕古代大夫以上的礼冠与服饰。〔绅(shēn)〕古代士大夫束腰的大带子。〔纪丧〕治丧。

 

先生以先后平贼,皆赖兵部尚书王琼从中主持。又同事诸臣多有劳绩,己何敢独居其功?再上疏辞爵,归功于琼。时宰方忌琼(此时宰相正忌恨王琼),并迁怒于先生。御史程启充、给事中毛玉,相率论劾(论告弹劾)先生,指为邪学。先生讲论如故。门人尚谦临去,先生赠诗云:

珍重江船冒暑行,一宵心话更分明;

须从根本求生死,莫向支离(零散)辩浊清。

〔须从根本求生死〕必须从根本,也就是格除私欲而复还本体,来了脱生死。

久奈世儒横(充满)臆说,竞搜物理外人情。

〔臆说〕只凭个人想象、毫无根据之说。〔竞搜物理外人情〕争相穷究万物之理而脱离了处世为人的道德修养。

良知底用(何用)安排得?此物由来(自始以来)是浑成(天然而成)

〔此物由来是浑成〕这句话是说:良知本具,天然而成,只不过是被私欲遮蔽。所以,良知之起用,不是要有意去安排它;而是去除私欲,良知自会显发而起用。


嘉靖三年(先生五十三岁),海宁董萝,号萝石,以能诗闻于江湖。年六十八,来游会稽。闻先生讲学,戴笠携瓢,执杖来访。入门长揖上坐,先生敬异之。与语连日夜,萝言下有悟。因(通过)门人何秦,请拜先生门下。先生以其年高,不许。归家与其妻织一(一匹)缣以为贽,复因何秦来强(强求)。先生不得已,与之倘佯山水间。萝日有所闻,欣欣然(十分高兴)而忘归。其乡之亲友,皆来劝之还乡,曰:“翁老矣,何自苦如此?”萝曰:“吾今方扬鬐于渤海(我如今像巨鲸遨游于渤海),振羽于云霄(像大鹏飞翔在天空)。安能复投网罟,而入樊笼乎?去矣(你们回去吧),吾将从吾所好。”遂自号从吾道人。

〔缣(jiān)〕双丝的细绢。〔倘佯(cháng yáng)〕同“徜徉”,安闲自在地步行。〔鬐()〕古通“鳍”。〔网罟()〕捕鱼及捕鸟兽的工具。〔樊(fán)笼〕关鸟兽的笼子。

时郡守(知府)南大吉,先生所取士也(先生任主考时录取之人),以座主故拜于门下。然性豪旷不覊,不甚相信(对先生的心学不太相信)。遣弟南逢吉觇chān,偷偷地察看)之。归述先生讲论如此数次,大吉乃服,始数来见。且曰:“大吉临政(亲理政务)多过失,先生何无言?”先生曰:“过失何在?”大吉历数某事某事。先生曰:“吾固尝言之矣。”大吉曰:“先生未尝见教也。”先生曰:“吾不言,汝何以知之(如果我没有数说你的过失,你怎么知道这些过失)?”大吉曰:“良知。”先生笑曰:“良知非我常言而何?”大吉笑谢而去。

〔座主〕举人﹑进士称其本科主考官或总裁官为座主。


于是辟(开建)稽山书院,聚八邑彦士讲学(聚集八个县的才士,先生给他们讲学)。璆qiú萧、杨汝荣、杨绍芳等,来白湖广;扬仕呜、薛宗铠、黄梦星等,来自广东;王艮、周冲等,来自南直;何秦、黄竹纲等,来自南赣;刘邦采、刘文敏等,来自安福;曾拚,来自泰和;魏良政、魏良器等,来自新建。宫刹卑隘(书院狭小),至不能容。每一发讲,环而听者,三百余人。一日讲“君子喻义,小人喻利”章,众人俱发汗泣下。邑庠生(秀才)王几与魏良器相厚,每言妨废举业,劝勿听讲。及是日闻讲,自悔失言,即日执贽为弟子。

〔君子喻义,小人喻利〕《论语·里仁》:“君子喻于义,小人喻于利。”( 君子晓得的是道义,小人晓得的是利益。)〔举业〕为应科举考试而准备的学业,明清时专指八股文。

嘉靖四年(五十四岁),门人辈立阳明书院于越城西郭门内光相桥之西。

〔越城〕南京城的古称。

明年(五十五岁)正月,邹守益以直諌谪判广德州,筑复古书院,集生徒讲学,先生为书赞之。四月南大吉入觐(入朝进见皇上),被黜(被罢官),略无愠色,惟以闻道为喜,其得力于先生之薰陶者多矣。

〔南大吉入觐(jìn),被黜〕南大吉进士出身,历任户部云南司郎中、绍兴府知府。入京朝觐期间,在受吏部考察时,吏部以南大吉帮助阳明先生修建稽山书院,并入王门为由,将他罢官。但在南大吉给先生的信中,从未提及其中缘由,只是与先生谈论问道问学的事情。先生看完信后,将南大吉比为“朝闻夕死”的人。之后,南大吉回到家乡陕西渭南,建湭(qiú)西书院传播阳明学说,以教四方来学之士。〔朝闻夕死〕朝闻道,夕死可矣。如果早上明白了道理,哪怕当晚就死去,也是值得的。喻其对真理的追求,非常热切。〔朝觐考察〕是明代、清初实行的对地方文官定期考察的制度。朝觐之期,考察属官政绩,询问地方利弊。

是夏,御史聂豹巡按福建,特渡钱塘来谒先生,听讲而去。时席书为礼部尚书,特疏荐先生(特地上奏章推荐先生)。御史石金等,亦交章庐(推举)荐。不报(不批复)

〔交章〕官员交互向皇帝上书奏事。


嘉靖六年1527年,五十六岁),广西田州岑猛作乱。提督都御史姚镆征之,擒猛父子。未几,其头目卢苏、王受构(组合)众复乱,攻陷思恩。镆复调四省兵征之,弗克(未能取胜)。阁老张璁cōng、桂萼,共荐先生,起用总督两广及江西湖广军务。先生闻命力辞(竭力推辞),不允(朝廷不允许)。乃于九月起马,由杭衢,历常山南昌吉安诸处。一路门人迎接者,动辄数百人,不必细说。

〔岑猛〕广西田州土官,正德三年,袭父职为土知府。

十一月至梧州。先生以土官之叛(先生查明土官之所以叛变),皆由流官掊克(搜括民财、欺压百姓)所致,乃下令尽撤调集防守之兵,使人招(招抚)卢苏、王受,喻以祸福(造反是死罪)。二人见守兵尽撤,遂自缚谢罪。先生杖而释之(先生命杖责以示惩罚,然后就把他们释放了),抚定其众,凡七万余人。不动声色,一境悉平。先生大兴思、田(思恩、田州)学校,广西士民始知有理学。

〔流官〕朝廷派遣到川滇黔等少数民族地区的地方官。因其有一定任期,不像土司是世袭之官,而是由不同的人来担任,故称“流官”。〔皆由流官掊克〕先生上疏曰:“思恩自设流官,十八九年之间,反者数起,征剿日无休息。浚(jùn,榨取)良民之膏血,而涂诸无用之地,此流官之无益,亦断可识矣。”(《王阳明全集》)〔上疏〕臣下向皇帝进呈奏章。

〔乃下令尽撤调集防守之兵〕先生派人下降书给卢苏、王受。此二人本来就是因为在姚镆的大肆镇压搜杀之下,拥兵自保而叛乱。久闻先生用兵如神,知道负隅顽抗是死路一条,所以心中愿降。但却又不敢来降,恐怕有诈。先生为了让他们相信这是真心招抚,便遣散了从湖广四省调来的十万精兵,只留下了湖湘永顺、保靖两县土兵一万人作为亲随,抵达南宁接受卢苏、王受的投降。仅对他们各施一百军棍惩罚其罪,再以义士之名赏其归降。自此,卢苏、王受不仅真心归降朝廷,并愿意立功自赎其罪,听从阳明先生调遣。〔不动声色,一境悉平〕先生上疏曰“到任以来,旬月之间,不折一矢,不戮一卒,而两顽民(卢苏、王受)帖然来服;千里之内,去荆棘而行成坦途。”〔旬月〕十天至一个月,指较短的时日。


时,断藤峡等处诸蛮贼,有众数万,仗其地势险要,恣意作恶。南通交趾(越南)诸夷,西接云南贵州诸蛮,东北与牛场、仙台、花相、风门、佛子及柳庆、府江、古田诸瑶呼应,回旋连络,绵延二千余里。上连八寨,下通仙台、花相诸峒,连络数十余巢,盘亘三百余里,彼此犄角,结聚凭险。流劫州县乡村,杀害良民,虏掠子女牲口财物,岁无虚月,月无虚旬,为害岁久(多年)

〔断藤峡〕即大藤峡,也称永通峡。地处广西武宣县至桂平市的黔江下游,是广西境内最大最长的峡谷。有大藤如斗,横跨江面,昼沉夜浮,供人攀附渡江,因而得名。大藤峡地区在古代是瑶民以部落为主的聚居区,明代时期该区域的瑶民倚仗大藤峡的奇险长期控制着黔江航道,还不时袭击地方官绅,抢劫过往商船,并与“八寨”互相呼应,被朝廷视为心腹大患。明成化元年(1465年),为平定大藤峡与八寨之乱,时任左佥都御史的韩雍率十六万的精兵强将前往征剿。当时韩雍采取强攻硬进,俘杀首领侯大苟,用大斧砍断大藤,并将大藤峡改名为断藤峡。

至于八寨诸贼,尤为凶悍猛恶,利镖毒弩,莫当其锋;且其寨壁天险,进兵无路。自国初韩都督尝以数万之众围困其地,亦不能破。稔恶rěn è,罪恶深重)多年,攻劫乡村,杀害人民,掳掠财畜,百姓怨恨,痛入骨髓。

〔八寨〕广西红水河南岸的思吉、周安、剥丁、古卯、罗墨、古钵、古蓬、都者等八个寨堡。其地层峦迭嶂,峭壁林立,交通闭塞,地势险要,明代属柳州府宾州迁江县、上林县及庆远府忻城土县交汇之地,是当时瑶民聚焦举事的主要根据地,朝廷多次征剿无功。

二处(八寨及断藤峡)诸贼,为害多年,乃两广心腹之患。比(近来官军因有事思、田,势不暇及。至是(嘉靖七年七月),先生以思、田既平,苏、受(卢苏、王受)新附,愿当先效力,将功赎罪。乃因湖广保靖归师之便,出其不意,分道征之。令布政使林富、副总兵张祐等及苏、受二人,率右江及思、田兵偷袭八寨。令参议汪必东、副使翁素、佥事汪溱,率左江及永、保土兵偷袭断藤峡。先是贼酋知先生驻扎南宁,寂无征剿消息,又不见调兵集粮,遂皆怠弛,不以为意。至是突遇官兵,四面攻围,仓惶失错。一月之内,大败众贼,斩首三千有奇(有余)。尽破其巢窟,荡平叛乱。

先生有诗云:

见说韩公破此蛮,貔貅十万骑连山;

〔韩公〕韩雍。明成化元年(1465年),为平定大藤峡与八寨之乱,时任左佥都御史的韩雍率十六万的精兵强将前往征剿。〔貔貅(pì xiū)〕古籍中的两种猛兽,用以比喻勇猛的战士。

而今止用三千卒,遂尔收功一月间。

此次我仅用数千人马,就在短短的一个月内将断藤峡和八寨之乱彻底平定,全胜收兵。

岂是人谋能妙算?偶逢天助及师还

〔及师还〕得以功成班师而还。

穷搜极讨非长计,须有恩威化梗顽。

这两句是说,对盗匪的竭力征剿与搜捕并非长远之计,更不是好的办法,还需进一步加强教化,恩威并施才能改变他们的顽愚之习,令其男耕女织,安居乐业。

〔梗顽〕顽固。


此役功成,其善有八:

一、乘湖兵归路之便,则兵不调而自集。二、因思恩、田州效命之助,则劳而不怨。三、机出意外,贼不及遁,所诛者真积年巨恶,非往年滥杀报功者比。四、因归师讨逆贼,无粮运之费。五、不役民兵,不募民马,一举成功,民不知扰。六、平八寨,灭断藤峡,则极恶者先诛,其细小巢穴可渐施德化,使去贼从良,得抚剿之宜。七、八寨不平,则西而柳、庆,东而罗旁、绿水、新宁、恩平之贼,合数千里,共为窟穴,虽调兵数十万,费粮数百万,未易平伏。今八寨、断藤峡平定,则其余诸贼可以渐次抚剿,两广良民可渐安生业,纾圣明南顾之忧。八、韩雍虽平断藤峡贼矣,旋复有贼者,实当尔时未及区画其地,为经久图,俾余贼复据为巢穴故也。今五十年生聚,则贼复炽盛也亦宜。若八寨乃百六十年所不能诛之剧贼,山川天险尤难为功,今先生既平其巢窟,即徙建城邑以镇定之。则恶贼失险,后日固不能为变,逋(,逃亡)贼来归,不日且化为良民矣。诛恶绥(suí,安抚)良,得民父母之体也。

 

朝中当事大臣,犹以先生擅兵讨贼为罪。赖学士霍韬力诵其功,乃得免议。止(只)以招抚思、田之功,颁赐奖赏(剿灭八寨、断藤峡诸贼,虽不降罪,亦不记功)

〔擅兵讨贼为罪〕兵贵神速,出其不意,攻其不备。语云:“将在外,君命有所不受。”更何况先生总督两广及江西湖广军务,在其管辖区域内讨贼,是本职范围内之事。当然是乘机剿灭,何罪之有?本来大胜之下,军心振奋斗志昂扬,一鼓作气,移师突袭八寨、断藤峡,贼人没有料到,正好攻其不备。如果上报朝廷,再等待朝廷下令,来回须数十日。各路调来的人马只得原地待命,白白消耗。而诸贼闻讯也已有充分准备,据险防守,这时攻打就困难多了。〔将在外,君命有所不受〕将帅远征在外,可以应急作战,不必事先请战或等待君主的命令再战。因为机不可失,失不再来。紧要关头如再请命,就会贻误战机。八寨天险,山水凶恶,进兵无路。消息少动,贼已先知;一夫控险,万兵莫敌。故明朝开国一百六十年来,未有能破八寨贼者。先生以极小的伤亡、在极短的时间内一举平定,为民除害,乃是奇功,反而被诬有罪?!〔奇功〕异常的功劳﹑功勋。

〔颁赐奖赏〕皇上下旨:“王守仁受命提督军务,莅任未久,乃能开诚宣恩,处置得宜,致令叛夷畏服,率众归降,罢兵息民,奇功可加。写敕差行人赍(jī,携带)去奖励,还赏银五十两,纻丝(色织丝织物)四表里,布政司买办羊酒送用。”

据史书记载:阳明先生刚去世不久,内阁首辅(相当于宰相)桂萼便上奏其擅离职守,明世宗大怒,下廷臣议。桂萼等还说:王阳明事不师古,言不称师,欲立异以为高,非难朱熹格物致知之论。知众论不赞同,又作《朱熹晚年定论》一书。号召门徒,互相唱和,传习转讹,背谬弥甚。宜免追夺伯爵以彰大信,禁邪说以正人心。于是明世宗下诏停其世袭,恤典俱不行。〔恤典〕帝王对臣属规定的丧葬善后礼式。

这便是阳明先生为国为民,屡建奇功,鞠躬尽瘁,所受到的赏罚,君昏臣佞一至于此!


先生一日谒伏波将军庙(庙在梧州),拜其像。叹曰:“吾十五岁梦谒马伏波,今日所见,宛如梦中。人生出处,岂偶然哉?”因赋诗云:

四十年前梦里诗,此行天定岂人为;

〔四十年前梦里诗〕四十年前,先生十五岁时梦中拜谒伏波将军马援,如今亲到庙中拜谒。〔此行天定岂人为〕四十年前之梦,说明这次亲自来拜谒之行早已天定。

徂征(出征)敢倚风云阵,所过须同时雨师(如同及时雨那样惠民之师)

尚喜远人知向望,却渐无术救疮痍;

〔尚喜远人知向望〕高兴的是伏波将军与我心相通,知道我向慕想望他。〔向望〕向慕想望。〔却渐无术救疮痍〕但我却愈来愈没有办法消除人间的灾祸、苦难。当时先生已经病重,这是叹息来日无多,不能够继续为拯救苍生效力。

从来胜算归廊庙(指朝廷),耻说兵戈定四夷。

〔从来胜算归廊庙,耻说兵戈定四夷〕这是说,国家和地方的治理,其根本是注重教化,润泽人心,让百姓安居乐业,从根本上消除民乱反叛之因。做到这条,才是真正的胜算,此胜算操之于朝廷。而不注重这一根本,荒废根本上的治理,等到民乱反叛时才动用军队来征服镇压,即便成功,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,故云“耻说”。

对于剿匪平乱之事,先生痛心地说道:但圣人得位行志(然而圣人得其位而行其志),自有消变未形之道(自然有其消灭事变于未形成之道),不须用此(而不须用武力去征服镇压)。后世论治(后世讲论国家和地方的治理),根源上(‘注重教化,润泽人心,让百姓安居乐业’这一根本)全不讲及,每事只在半中截做起(每次都是等到民乱反叛才来治理),故犯手脚(所以必须动用军队来征服镇压)。若在根源上讲求(若是在‘注重教化,润泽人心,让百姓安居乐业’这一根本下功夫来治理),岂有必事杀人而后安得人之理(哪有必须通过镇压杀戮才能够安定地方百姓的道理呢)

〔消灭事变于未形成〕将事变形成之因从根本上消灭,事变自然就不会形成。所谓:扬汤止沸,何如釜底抽薪。例如思田之乱,叛民拥军七万余,提督都御史姚镆调四省十万精兵征讨,不能取胜。而先生不折一矢(没有耗费一支箭),不戮一卒(不死一人),不到一个月的时间,就彻底平息叛乱,而且叛民首领卢苏、王受是欣然自缚归降,戴罪立功。二者真是天渊之别。〔扬汤止沸〕把锅里开着的水舀起来再倒回去,使它凉下来不沸腾。

某自征赣以来(我自从征讨南赣以来),朝廷使我日(每日)以杀人为事,心岂割忍(内心哪能受得了这种残忍之事)?但事势至此(但事情的形势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,有什么办法呢)。譬之既病之人(譬如一个已经得了重病的人),且须治其外邪(必须治其外邪),方可扶回元气(才可以扶回元气)。病后施药(让病了的人服药,虽然难受),犹胜立视其死故耳(但总比站着眼睁睁看着他死去好吧?喻指征服镇压叛乱虽然残忍,但总比‘民不聊生、国破家亡’好吧)。可惜平生精神(可惜我平生精力),俱用此等没紧要事上去了(都用在此等没紧要的事上去了,指统军作战征服镇压叛乱)。’”(《王阳明全集》)

〔外邪〕中医所指风﹑寒﹑暑﹑湿﹑燥﹑火和疫疠之气等从外侵入人体的致病因素。〔可惜平生精神,俱用此等没紧要事〕这是在感叹:没有机会能够把自己平生精力用在‘注重教化,润泽人心,让百姓安居乐业’这一根本治理上。

附:天泉证道

阳明先生去两广平乱的前夕,在宅前碧霞池上的天泉桥上,应王龙溪和钱德洪的求教,对心学作出最后的总结。立善恶四句教法,世称“四句教”。这一历史性事件,被称为为“天泉证道”。

〔四句教〕“无善无恶心之体,有善有恶意之动,知善知恶是良知,为善去恶是格物。”意思是说:寂然本心,无善无恶;“意之动”即成妄心,而有善有恶;如实地知善知恶,这是良知;为善去恶,这是格物。(详见《天泉证道记(注)》

先生嫡传弟子钱德洪所纂之《王阳明年谱》记载:

嘉靖六年丁亥1527年),五十六岁,山阴。五月命(被任命)兼都察院左都御史,征广西思恩、田州。九月,出征广西思恩、田州。出发前夜,天泉桥上证道,与钱德洪、王畿(王龙溪)立善恶四句教法,谓‘天泉证道’。”

《王阳明全集》记载:

是月初八日,德洪(钱德洪)与畿(王龙溪)访张元冲舟中,因论为学宗旨。

〔王龙溪(1498-1583年)〕王畿(),字汝中,号龙溪,明代浙江省紹興府山陰縣人,王阳明大弟子之一,他与钱德洪代师授教,被称为教授师。

畿曰:“先生说‘知善知恶是良知,为善去恶是格物’,此恐未是究竟话头。”德洪曰:“何如?”畿曰:“心体既是无善无恶,意亦是无善无恶,知亦是无善无恶,物亦是无善无恶。若说意有善有恶,毕竟心亦未是无善无恶。”

德洪曰:“心体原来无善无恶,今习染既久,觉心体上见有善恶在。为善去恶,正是复那本体功夫。若见得本体如此,只说无功夫可用,恐只是见耳(恐怕只是一种看法而已,落不到实处)。”

畿曰:“明日先生启行(出征广西思恩、田州),晚可同进请问。”

是日夜分,客始散,先生将入内,闻洪与畿候立庭下。先生复出,使移席天泉桥上。德洪举与畿论辩请问。

先生曰:“正要二君有此一问!我今将行,现为汝讲破此意。二君之见,正好相资为用,不可各执一边。汝中须用德洪功夫(汝中须使用德洪格物致知的功夫),德洪须透汝中本体(德洪须透彻汝中悟入本体的功夫)。二君相取为益,吾学更无遗念矣。

我这里接(接引)人,原有此二种(原有此二种教法):利根(上根之人)之人,直从本源上悟入。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,原是个未发之中。利根之人一悟本体,即是功夫,人(他人)(自己)内外,一齐俱透了。其次(中根及下根人),不免有习心(被贪嗔痴习气操控的心念)在,本体受蔽,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。功夫(为善去恶功夫)熟后,渣滓(贪嗔痴习气)去得尽时,本体亦明尽了。

〔未发之中〕《中庸》:“喜怒哀乐之未发,谓之中;发而皆中,节谓之和。”〔利根之人一悟本体〕这里的“悟”是证悟,而不是解悟。〔即是功夫〕悟而守之,即是功夫。

汝中(王龙溪)之见,是我这里接利根人(上根之人)的;德洪之见,是我这里为其次(中根及下根人)立法的。二君相取为用,则中人上下(则上根、中根及下根人)皆可引入于道。若各执一边,眼前便有失人,便于道体各有未尽。”

既而曰:“已后(以后)与朋友讲学,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:‘无善无恶是心之体,有善有恶是意之动,知善知恶的是良知,为善去恶是格物。’只依我这话头随人(根据其根性)指点,自没病痛。此原是彻上彻下功夫。

利根之人,世亦难遇。本体功夫,一悟尽透,此此颜子(颜回)、明道(程顥)所不敢承当,岂可轻易望人!

人有习心,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,只去悬空想个本体,一切事为俱不着实,不过养成一个虚寂。此个病痛不是小小,不可不早说破。”

〔只去悬空想个本体〕中下根人由于习心仍在,难于证悟本体,更难于悟而守之。如果贸然去做利根人(上根之人)的功夫,就只能去悬空想个本体,除了有些子幻觉,并无实际果效,蹉跎一生。所以先生说道:“此个病痛不是小小,不可不早说破。”

是日,德洪、汝中俱有省。

十五、此心光明

嘉靖七年(五十七岁)十月,先生以积劳成疾,病剧。上疏乞休,不候旨遂发。布政使王大用,亦先生门人,备美材(优良的木材)以随

〔不候旨遂发〕十月,先生病重,上疏请求告归,被内阁首辅桂萼压住,既不上奏,亦不批复。

十一月廿五日,踰梅岭,至南安登舟。南安府推官门人周积来见。先生犹起坐,咳喘不已,犹以进学相勉。廿八日晚泊船,问:“何地?”侍者对曰:“青龙舗。”明日,召周积至船中。积拱俟良久(周积拱手等候了许久),先生开目视曰:“吾去矣。”积泣下,问:“有何遗言?”先生笑曰:“此心光明,复何言哉?”少顷,瞑目而逝。时廿九日也,享年五十七岁。

〔此心光明〕这是心光焕发的境界,临终能够如此,必定出离生死。〔复何言哉〕一切都已圆满(立德、立功、立言、了生死,皆已成就),还有什么可再说的呢?这是先生对自己一生,画下完美的句号。

先生是“真四不朽”:立德、立功、立言、了生死。


南赣兵备门人张思聪,进迎于南野驿,用王布政所赠美材制棺,周积就驿中堂沐浴衾殓如礼。明日为十二月朔(十二月初一),安成门人刘邦采适至,同官属师生设奠入棺。初四日舆(通“舁”,共同抬)(灵柩)登舟,士民远近遮道,哭声震地,如丧考妣(像死了父母一般)。舟过地方,门生故吏连路设祭哭拜。

〔士民远近遮道,哭声震地,如丧考妣〕《王阳明全集·阳明先生行状》记载:“柩经南、赣,虽深山穷谷,男女老弱皆缟素,匍匐哀迎,若丧考妣(bǐ,如同父母死去)。凡所过江西地方,行道之人无不流涕者。”

将发南昌(灵柩将从南昌出发),东风大逆,舟不能行。门人越渊祝于柩前曰:“先生岂为南昌士民留耶?越中子弟门人相候已久矣。”祝毕,忽变西风,舟人莫不惊异。门人王几等数人,以会试起身(正要动身去京城参加会试),闻先生讣音,还舟执丧。

二月抵家。子弟门人辈,奉柩于中堂,遂饰丧祀。妇人哭于幕内,孝子及亲族子弟哭于幕外,门人哭于门外。每日四方门人来者,百余人。

十一月葬横溪,先生所自择地也。先是前溪水入怀,与左溪会,冲啮右麓。术者(风水先生说)心嫌,欲弃之。有山翁梦见一神人,绯抱玉带立于溪上,曰:“吾欲还水故道。”明日雷雨大作,溪水泛溢,忽从南岸而行,明堂周阔数百丈,遂定穴。门人李珙等,更番筑治,昼夜不息。月余墓成,会葬者数千人。门人中有自初丧迄葬不归者(门人中有自初丧直至下葬都没有回过家的),即孔门弟子之怀师,亦不是过矣。御史聂豹,原未拜门下。及闻讣之后,遣吊奠,亦称门人。盖素佩先生之训,中心悦而诚服也。

后十二年浙江巡按御史周汝贞,亦先生门人,为建祠于阳明书院之楼前。扁曰:“阳明先生祠”。各处书院,俱立先生牌位,朝夕瞻礼,比于仲尼。今子孙世世,袭爵为新建伯不绝。

先生幼时常言:“一代状元不为希罕。”又言:“须作圣贤,方是人间第一流。”斯言岂妄发哉?先生殁后,忌其功者或斥为伪学,久而论定。至今道学先生尊奉阳明良知之说,圣学赖以大明。公议从祀圣庙。

〔圣庙〕孔庙的尊称。〔从祀〕唐代命令每个县都要建庙祭祀孔子。每年春秋两次大祭,每月初一和十五两次小祭。并设立“从祀(陪同孔子享受祭祀)”制度。最早选中陪同孔子的,是22位对于注释儒经有重大贡献的儒者,后来扩大到孔子的所有弟子和历代著名的儒者。〔公议从祀圣庙〕大家都公认阳明先生应当从祀孔庙。据史书记载:阳明先生刚去世不久,内阁首辅(相当于宰相)桂萼便上奏其擅离职守(即“十月,先生以积劳成疾,病剧。上疏乞休,不候旨遂发。”之事),明世宗大怒,下廷臣议。桂萼等还说:王阳明事不师古,言不称师,欲立异以为高,非难朱熹格物致知之论。知众论不赞同,又作《朱熹晚年定论》一书。号召门徒,互相唱和,传习转讹,背谬弥甚。宜免追夺伯爵以彰大信,禁邪说以正人心。于是明世宗下诏停其世袭,恤典俱不行。隆庆初年(1567年),廷臣多颂阳明先生之功;禀明先生所讲“致知”是出自《大学》,“良知”是出自《孟子》,并无谬误;而且,其气节文章功业卓著。于是明穆宗下诏封新建侯(侯爵),谥文成。隆庆二年(1568年),授予世袭伯爵。直至万历十二年(1584年),明神宗下诏:“以王守仁从祀孔庙”。由是,先生从祀于孔庙,奉祀孔庙东庑第五十八位。〔恤典〕帝王对臣属规定的丧葬善后礼式。


后学有诗云:

三字妙诀致良知,孔孟真传不用疑;

今日讲坛如聚讼(众说纷纭,争论不休),惜无新建作明师(可惜没有新建伯阳明先生作明师)

又,髯翁(作者冯梦龙的自称)有诗云:

平蛮定乱奏奇功,只在先生掌握中;

堪笑伪儒(伪君子,真小人)无用处,一张利口快如风桂萼等人

〔堪笑伪儒无用处〕可笑的是,这些伪君子(真小人),自己没本事平叛定乱,反而嫉妒能者。〔一张利口快如风〕他们无能,但进谗言却厉害无比,就像风一样,无孔不入。

 


参考资料:

论格物致知

天泉证道记(注)

养得此心不动

吉安起兵家书序(注)